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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一个冬天来临,我在抖音看一个叫张某同学的账号,火爆全网。看着他熟练地用火盆烤土豆片,猛然我记起来,最擅长这个的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
奶奶生于1939年东北长春市-农安县(史称黄龙府)。那时的长春叫“新京",属伪满洲政权。
新京政府跟日本国融资,对未来进行“画饼”,不但要把城市扩为亚洲第一大,说让居民通水通电,普及煤气、抽水马桶……还要准备修条地铁。
是的,你没看错,1939年的长春市,据说真准备修条地铁。
1939年的长春
西安事变以后,张学良被囚于贵州,身边陪伴着赵四小姐。
民国才女林徽因则辗转云南昆明躲避着炮火。
胡适受蒋介石邀请,去美国做驻美大使,期待游说美国,给国民政府更多支持。
同年5月,日军轰炸重庆,死伤无数,人间地狱。
那一年,我奶奶出生时,其实原本家境不错。
她父亲是地主,还颇有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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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在她几岁时,奶奶的母亲因病去世。
那个年代,再娶一个女人料理家庭是必须的,除非是真的穷得娶不上。
在朝不保夕的年月,生存是一场残酷的竞争。
道德不但是奢侈品,也可能是送命的玩意。
后妈进门后,为了保自己子女的利益,自然下意识的,排斥亡妻留下的孩子,剥夺孩子们的资源。
于是我奶奶的悲惨童年生活,正式拉开序幕。
听奶奶自己讲,自从后妈进门后,她的家务就成倍增加。
冬天的东北很冷,零下十几度,6岁的小女孩,要带全家人的衣物去河边洗。带冰碴的凉水透骨的冷。
7岁多,她每天要和姐姐做全家13口人的三餐。
13岁时,全家的棉衣棉鞋都是她来缝制。
她几乎需要一刻不停地干活。
后妈稍有不满意,就要挨毒打,尤其喜欢扇她耳光。
童年的阴影伴随终身,我小时候,奶奶没事就老爱教我唱民谣“小白菜”。也许这首民谣,这大概是她童年的真实写照。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两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眼泪汪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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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年代的地主,比平民还惨。
当时在东北,有日本人、满洲政府、抗联英雄、汉奸、胡子(土匪)、恶霸……各类势力,黑白交叠,黑多白少,对于老百姓来讲,天混沌的像是一锅粥。
东北土匪猖獗,俗称“胡子”,据说心狠手辣,隔三差五家里就要被抢一回,每次都吓得全家抖如筛糠,魂飞天外。
没有法律和政府的庇护,当时的地主,就是块肥肉。你抢一下,我讹一下,慢慢地,家也败落了。
奶奶原本还在父亲的支持下,念了几年私塾,但家屡次被抢,甚至父亲被绑过一次后,就干脆念书也免了,天天在家里做活了。
直到她60多岁,提起胡子来抢劫的场景,她还全身哆嗦,眼含恐惧。
她说胡子真的是杀人不眨眼,就因为一个叔叔多问了一句话,当场就被捅死了。还把脑袋割下来在地上滚,很多人当场就吓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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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我奶奶先嫁了一户,因家道败落,自然嫁不到什么好人。
在那户人家,她总挨打。
那时的东北,许多婆婆觉得娶媳妇不容易,讲究要把儿媳妇治服才行,一定要打到老老实实的,以免以后有什么花心思。
所以她常被婆婆、老公一起打。
其实无非是把生活给的苦难和怨气,发泄在最弱小的人那里。
最后我奶奶实在被打得受不了,干脆带着儿子跑回家了。
到底是亲爹还有些疼惜,找人说和,嫁妆不要了,就算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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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一家是从山东章丘逃荒过来定居东北的。
一家4个兄弟,一路千辛万苦,十分不容易。
也是穷得没法言表。
可能是太穷,娶不上媳妇,最后也是由别人介绍和我奶奶结合成一家。
看照片,我奶奶年轻时候的颜值是不错的,中国古典的鸭蛋脸,白,一条粗辫子。而且读过私塾,识字。
估计我爷爷也是看颜值,又因为穷,所以离婚带孩子的也无所谓了。
奶奶亲生母亲有两儿两女,父亲再婚又生了三儿三女,娘家自然养不起这么多人口,她离婚能让她住上一段时间都很不错了。
所以奶奶的再婚,没有喜宴,也没有喜糖,更谈不上什么聘礼,爷爷借来毛驴车,把她从娘家那接过来,就算完事了。
奶奶后来的婆婆,就是我爷爷的母亲,也是一样是虐待她,经常羞辱嘲笑她嫁过人。
不好的年月,一个女人出身好并没有什么卵用,不幸的人生才是最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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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文革,和灾荒,最穷的时候听说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轮流穿?
1978年,她遇上了国家的改革开放。
那一年,我奶奶已经39岁,已经有6个儿女。
土地开始承包了,打那以后,日子终于是有吃有穿的了。
由于爷爷奶奶俩人都经历了动荡和极度匮乏不稳定的岁月,求生的意志始终是第一位的。
所以即便生活变好了,爷爷奶奶脑子里的原则,仍然是要活下去。
这个活,是说,让自己活下去。
他们觉得,儿女只要养到十几岁,就应该自己管自己了。
给口饭吃,能活着到大,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子女已经是欠自己的了。以后无论如何都要他们自己去挣扎。
毕竟,野草甸子里,大把得无人要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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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排行老四,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在我熟知他的时间里,我爹确实过得像孤儿。
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没有关心,父母那里只有警惕和防备,很怕儿女来自己处搜刮好处,也更谈不上家庭教育和榜样。
他自己勉强混了个老婆后,就被分家出去了。
“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正合适我爸爸和我妈妈。
没有住处,也没有碗筷,更没有钱。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东西可以吃。
1985年,也算改革开放好几年了。
我爸妈俩人竟然饿到去未成熟的庄稼地偷青玉米吃。
中秋节我们全家三口,也只能买得起一块月饼。
一直住着村里一位孤寡去世老人的歪斜土坯房,后来连那土坯房也被洪水冲走了。
我妈实在过不下去了,抱着我不远千里,跑回娘家。
这一切都在奶奶和爷爷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他们无动于衷。即便他们仓库里有粮食,即便有多余的房子,即便手里甚至有卖粮食的钱,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防备地藏起了一切。
放出话来说绝对不会帮任何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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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村干部看不过去了,就照顾了一些盖房子的材料,再加上用各种借带利息的钱,我爸爸才勉强弄了一间半土半砖的小房子。
这小房子一下雨的时候最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每次都动员了我家所有吃饭的盆盆罐罐,接漏下的雨水。
养育孩子外加偿还利息,我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去做最苦最累的砖厂工人,或去粮食运输仓库扛麻袋下苦力,也去过建筑工地绑钢筋。
就这样赚点钱够吃喝偿还当年的欠款,下一年继续借贷,循环往复。
说来搞笑,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家里才算还清所有借款,仍然住着那套半砖半土的小房子。
可以说,近些年来,我爸妈的生活变好,全靠国家经济发展好,也靠我母亲娘家的帮扶。
我家的案例让我深刻的明白,一个世袭的穷人家,要改变命运,是多么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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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家里缺什么,比如镰刀锄头,过去爷爷奶奶借用,铁定要遭受一顿吼骂的。
我爸连偶尔在父母家吃一顿饭也要被爷爷骂得抬不起头。
这时候我奶奶都不做声,也不阻拦。
用她的话讲,我说了不算,也不会管。
她既不心疼,也不理会。
仿佛我爷爷骂的是毫无相干的外人。
我爷爷是用高声辱骂告诉每一个儿女,别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我是公平的,谁也不会帮。
这种示范近乎于冷血和无情。
一次家里没吃的,饿得受不了,我妈妈抱着幼儿的我去奶奶家。
恰巧饭点,当时爷爷奶奶和我叔叔(我爸爸的弟弟)正在吃饭。
桌上一盆香喷喷的炖鸡肉。
这几个人当着我妈的面,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完全没有邀请一同吃的意思。也没有询问孩子要不要吃。
最后我妈妈抱着饿的饥肠辘辘的孩子,又气又辱地走了。
爷爷冷血大家默认了。
但奶奶对饿着肚子抱着孩子的儿媳妇也无动于衷,也没有张罗让孩子吃点,让人匪夷所思。
估计任何一个女人,经历过此事,都会有绝望。
此后种种诸多小事,我母亲对奶奶也一点好感也无。
后来恰好不知怎么的,虽有6个子女,竟然是我妈妈养老送终。
我妈对奶奶态度敷衍,无论我们怎么劝,也好不起来。不过到底却没有阻拦我爸爸端屎端尿的伺候奶奶到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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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从四十多岁开始就身体不好了。
她说那是年轻时受的罪的反噬。
她不能做地里的活,也不能做家里的活。
浑身虚胖,走几步就要气喘吁吁。
小时候的我没人管,不过却像野草一样很快长大,经常到处串门,所以混在奶奶家的时间也多。
我懂事后,爷爷奶奶对我还行。
没有那么疾言厉色,吃喝也都不会责骂。
我记得奶奶那时候,每天都咳嗽,要吐很多黄痰。
她声称她的背痛腿痛,经常需要拔自制的火罐进行治疗。
我很小就同她学会了。
经常帮助她拔火罐锤后背。
无论冬夏,她顿顿都要吃一大把药,炕头永远有吐痰用的黄草纸,每天也不叠被子,直接放炕头,方便随时可以躺卧。
家务和种地一直是由我爷爷来做。
爷爷的脾气一直是出了名的不好,所以不顺心的时候就骂奶奶几句。她还以往一样,就像没听见,屏蔽功能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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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记忆起,观察奶奶的生活就用无聊来形容。
因为不能做活,所以她每天吃完饭,就在七扭八歪,靠无数根木头柱子支撑的土房子的火炕上,摆扑克(自己可以玩的一种游戏)。
要不就是读读圣经。
得益于她幼年私塾学的文字,可以完整地读完整本圣经。
接着继续吃饭、吃药、睡觉……如此循环。
几乎很少下地走路,可能过去的几十年对她来说,就像过了几天。
夏天她偶尔会拿出来绿豆糕给我吃。
冬天的时候好玩些,土炕上有火盆,用陶泥做的,玉米芯做成的炭火里面可以烤土豆,红薯,这是我最喜欢的美食。
东北火盆
她也常常跟我回忆早些年是说那些不幸的事。
到了晚年,她又开始说以后老了(指的是瘫痪了,或动弹不了的时候)的一些想法。
她跟我说,以后如果儿子不养她(女儿不算在内),她就要告到法院,要奶水钱。
那时候我也不懂什么是奶水钱?
后来想,大概就是小孩吃奶的恩情钱。
我常常想,吃我妈妈的奶,以后我要给多少钱呢?
我妈说我好像没吃多久的奶,她就因为营养不够回奶了,那是不是应该挺便宜的?
偶尔,晚上无聊的时候,奶奶常常给我看她锁在柜子里的陪嫁。
毕竟曾经是地主的女儿,陪嫁是有一点点的。
那是3块银元,在东北叫袁大头。
记得说原来有6块还是12块,后来因为穷,卖掉了。
给我看的时候,只有3块了。
她跟我说,以后我出嫁,她会送我一块做嫁妆。
要我去打对银耳环。
她会让我摸摸看,再讲以前的富裕人家是如何生活的,银元是怎么辨别质量和真假的。
我那时候对出嫁没兴趣,只想,什么时候能给我去打一对耳环真的不错。
每当她给我展示银元的时候,脸上是幸福的,带着回忆的。
那是她唯一的财产,唯一的来处和底气。
再后来我去了外婆家,就不怎么见到她了。
不过我却惦记着,她什么时候用银元给我打银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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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虽然浑身是病,没想到却是我爷爷先去世了。
爷爷去世后,她常常说,熬不过这个冬天。
病痛太多,她已无药可医,也无钱可治。
她也没有任何存款与退休金。
也许是求生的意志,70岁的她,艰难地顺利熬了几个冬天。
自己原来住的土坯房早就坍塌了,吃住在我家里,住的房间阴暗狭小,小窗户向北。
只能看到日落和冷风刮过远方的黑色树杈子,摇啊摇,飘落一些雪沫子。
每顿饭是我爸端过去,病痛靠我爸爸帮她买些止痛药物。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我妈妈说她像是有些神经错乱。
每天都在大声哀嚎,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像是唱戏又像是咒骂。
她向空气诉说自己的怨怼与苦命。
仿佛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多么不甘心过这一生。
她终于还是在大雪的某个深夜长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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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后,爸妈才开始整理她带过来很少很少的遗物。
一点不夸张,没有一分钱。
只有几件很少的衣服,和一些零散的照片,一本圣经。
她视若珍宝的3块银元也不见了。
想来要么是她心疼女儿们,赠送给女儿当纪念了,要么是没钱的时候变现花了。
她是空空的来,空空地走,只来凡间遭受了一生的苦和病痛和无聊,生育了6个儿女。
她走的那年,香港和澳门都回归好些年了,大家自由往来港澳。
北京奥运会也过去好几年了,乔布斯的苹果手机已经成为主流了,我熟练地用着电脑,坐着飞机,谈着项目,自信满满说要像乔布斯那样改变世界。
而奶奶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镇上,连县城都没去过。
那一年,同样是1939年出生在黑龙江的,歌唱家李某江的儿子在北京被刑拘,大家一窝蜂地批评他,条件有多好,却没教育好孩子。
奶奶和类似李某江的一些人,他们的命运虽然在一个时空,却一生毫无交集,不能类比。
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奶奶的遗体火化后,就埋在她出生的这片土地里,连个墓碑都没有。
后来政府要求平坟,就铲掉了坟墓的土包,现在想去祭祀她都需要找半天地方。
她走的时候,我这一代孙子辈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结婚生子。
如果我这一代人忘记她了,恐怕,她,就永远消泯于这尘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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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参加了某个好朋友公司的线上收藏拍卖会,我举牌了一个收藏版民国袁大头。
1600元每个成功拍下。
好朋友说,没想到你喜欢这个,我可以帮你留意,下次有品相好地叫你。
不过你为啥买这个普通的版本呀?
你应该买8w元那个版本,那个更有升值空间……
民国银元
我想告诉她,买的是童年和过去。
最终却没有解释,这世界里,你成为不了我,我也成为不了你。
我悄悄的想,不然多拍几个,凑够12枚好了。
祖传给我未来的孙女,或外孙女也可,假设我能有的话。
我告诉她,这是我那不幸的奶奶留下的。
并给她讲讲,曾经有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消失的老人,她有那样的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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