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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的古力·安东尼（Guerrier Antoine）不会想到，一场寻求出路和改变的旅程，最终会指引他走回原点。

43岁的安东尼出生于海地首都太子港，近期的政治动荡和自然灾害让这个加勒比海岛国备受打击，安东尼准备离开家人去其他国家闯荡碰碰运气。

他先从海地飞抵了巴西，但工作环境极其糟糕，赚的钱也不够生存，就此他开始了一场“艰难之旅”。安东尼穿越南美，途经玻利维亚、秘鲁、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前往中美洲。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辗转11个国家，遭遇了罪犯和人贩子，身上的积蓄几乎被洗劫一空。

安东尼终于抵达美墨边境时，直接被美国政府拘留。他的腿和腰上都绑着铁链，手也被铐住，随后被遣返回海地。

安东尼只是被遣返的数以千计的海地移民中的一个。自当地时间9月19日开始，拜登政府连续数天派出多架飞机，将滞留移民从圣安东尼奥国际机场遣返回国。

“这些驱逐是非法的，我根本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寻求庇护者。当人们谈论起美国的时候，会说这是一个正义的国家，在我看来这是个谎言。”安东尼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说道。

边境大桥从人满为患到空空如也

随着一架架遣返移民的飞机起飞，原本拥挤不堪的德尔里奥跨国大桥下已变得空空如也。

这座桥是美国得克萨斯州德尔里奥与墨西哥阿库纳之间的跨国大桥，是从墨西哥进入美国的通道之一。就在一周之前，成千上万的移民聚集在桥下生活，其中大部分都是海地移民，他们希望能够获得一个进入美国的机会。想要保证日常生活所需，他们不得不顶着高温，涉水过河，才能换到食物。

海地与美国间相隔数千公里，大量海地移民却在一时之间都聚集在美墨边境。

移民专家指出，这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海地涌入美国最大的一波移民潮，绝望的政治环境、经济压力和美国移民政策共同推动了此次浪潮。

近期海地的一系列危机或是直接导火索。今年7月，海地总统莫伊兹在家中遭遇刺杀，海地陷入政治动荡之中，随后海地又发生地震，2200余人遇难，医疗资源匮乏，帮派暴力事件频发，当地局势进一步恶化，像安东尼这样直接从海地辗转来到边境的不在少数。

当地时间2021年9月22日，美国得克萨斯州德尔里奥市，非法移民被赶出临时营地。图/IC photo

不过，美国加州大学黑斯廷斯法学院（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Hastings College of the Law）法学教授理查德·鲍斯威尔（Richard Boswell）对新京报记者指出，更多的海地移民原本就在中美洲国家居住了多年。他们早在2010年毁灭性地震后就离开了海地，巴西和智利的繁荣经济吸引他们前往拉丁美洲。

然而，近期他们的生存状况正在恶化。联合国难民署（UNHCR）公共事务官员凯文·基恩（Kevin Keen）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指出，新冠疫情暴发导致巴西、智利等国家经济低迷，海地移民的生存状况也受到影响，一些在南美避难的人正在向北迁移，许多人都去往了墨西哥和美国。

拜登政府的移民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海地移民感到困惑，从而促使他们前往边境。本月早些时候，拜登政府将“临时保护身份”（TPS）延长了15个月，其中包括在美国的海地人、尼加拉瓜人和洪都拉斯人。移民分析人士指出，这让新移民产生了错误的希望，以为他们会被宽容对待。

多重因素导致这场移民潮，不过，17个航班已经把德尔里奥跨国大桥下“清理”一空。大约2000名移民被遣返回海地，约8000名移民自愿返回墨西哥，还有5000名左右的移民正在等待国土安全人员处理。

因大规模遣返而备受批评的拜登政府

拜登政府给出的遣返理由是联邦健康法的“第42条例”（Title 42）

这项条例还要追溯到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执政时期，当时的特朗普政府调整了移民执法。“第42条例”原本旨在限制新冠病毒传播，允许政府在遣返移民的同时，拒绝其申请庇护的机会。

“这是一项非常模糊的法规，根据第42条例被驱逐的人甚至不能在快速驱逐程序下得到最低限度的保护。”加州大学法律教授布莱恩·布基（Blaine Bookey）指出。

略显讽刺的是，美国总统拜登在竞选期间一直抨击特朗普的移民政策，并承诺他在就任后的政策会更加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但如今拜登政府仍在走特朗普时期的“老路”。

白宫新闻秘书珍·普萨基对此辩护称，被遣返的移民并未以合法的方式进入美国，拜登政府对海地非法移民的政策与其他国家非法移民并无不同。

但海地移民接触到合法途径的机会十分有限。海地研究学者、海地研究协会董事会成员塞西尔·阿西连（Cécile Accilien）对新京报记者表示，所谓的“合法手段”非常少，而且大多数海地移民都接触不到这些途径，他们还存在语言障碍，难以有效沟通。可以明确的是，海地移民的尊严没有受到尊重。移民是个复杂问题，但无论如何，寻求庇护的人不应被这样对待。

当地时间2021年9月19日，美墨边境，美国边境执法人员骑马与非法移民对峙，阻挡他们涌入美国。图/IC photo

几张美国边境执法人员骑在马背上，暴力驱逐海地移民的照片更是引起不少网民愤慨。在社交网络上流传的视频中，他们甚至对移民大喊“滚回墨西哥”。

暴力驱逐边境移民的做法备受批评，拜登不得不紧急出来“灭火”，称这些行为“可怕、危险且错误”，实施暴力的人将受到惩罚。但大规模遣返的脚步仍未停止。

许多美国政府官员都曾表态希望停止遣返行动。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舒默表示，拜登政府应该立即停止遣返海地移民，拜登政府应该停止践行第42条例，这是令人憎恶的仇外法案。美国驻海地特使甚至因此辞职，以抗议美国大规模遣返海地移民的“不人道”做法。

事实上，这种遣返行为不仅“不人道”，而且可能违法。鲍斯威尔指出，其实美国法律要求，在正式驱逐移民之前，要对其进行筛选，判断他们是否有获得庇护的条件。从某种程度上说，拜登政府未进行这些审查，这违反了美国法律。

另外，这也与国际准则不符。基恩指出，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菲利波·格兰迪就曾对得克萨斯州的德尔里奥跨国大桥下的悲惨场景表示震惊，在没有审查保护需要的情况下，美国政府根据第42条例进行大规模驱逐，这也不符合国际准则。联合国难民署将继续呼吁美国停止在其边境实施有关公共卫生庇护限制的第42条例。

CNN指出，得州的移民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拜登政府在处理日益恶化的移民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一方面，有人认为，拜登并没有履行其竞选的承诺，没有为逃离不稳定、暴力环境的移民提供援助。另一方面，据官员透露，拜登也担心更宽松的移民政策可能会招致政治攻击，并导致更多移民前往美国。

拜登政府在“左右夹击”中的做法没有让任何一方满意。

得克萨斯州州长、共和党人格雷格·阿博特指责拜登，“他应对边境移民危机就跟从阿富汗撤军一样糟糕”。民主党内部也在严厉批评拜登，加州民主党众议员玛克辛·沃特斯(Maxine Waters)表示，“我对政府很不满意。我们正在遵循特朗普的政策。”

长期受到歧视的海地移民

针对此次大规模遣返行动，美国多地出现抗议活动，抗议者纷纷打出“海地人的命也是命”“停止大规模遣返”等标语。

其中，“海地人的命也是命”“让他们呼吸”等标语，都将此次遣返事件与去年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在明尼苏达州被跪压死亡一事联系起来，其目的在于体现移民系统中的种族歧视问题。

《华盛顿邮报》指出，许多海地裔美国人认为，同样是寻求庇护，但海地移民群体并没有得到与其他群体相同的机会。近期，两党都在呼吁接纳来自阿富汗的难民，这使不平等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尽管阿富汗与海地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但海地移民的要求也不能被忽视。”鲍斯威尔认为，美国对待海地移民事务的确存在种族主义主张，有着一段“漫长而丑陋的历史”，更广泛而言，美国对非裔移民有很长的种族歧视历史。

海地裔美国人认为移民问题上存在种族主义。/社交媒体截图

这种歧视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纽约大学法学院移民政策研究所办公室主任穆扎法尔·奇什蒂（Muzaffar Chishti）表示，当时古巴人和海地人一同乘船到达佛罗里达州，但是他们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海地人被拒绝庇护，而古巴人被授予绿卡。”

还有部分海地裔美国人指责正是美国的干预导致了海地的人道主义危机。

阿西连表示，人们总是忘记，美国制定的移民政策总是首先有利于美国，海地政府当然要为未能创造稳定局势负责，但法国、美国、加拿大等国家也是问题的一部分，他们在幕后扶持2%的海地精英，占大多数海地人的便宜，让海地一直难以拥有政治、经济及社会稳定。

这种幕后干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初。据新华社报道，1915年，美国悍然入侵海地，全面控制海地的海关及全部资产。美国在海地实施严格军事管制，直至1934年才结束。

军事管制期间，海地大量财富流入美国。美国扶持的独裁者让－克洛德·杜瓦利埃在任期间，美国农产品在几乎没有关税的优待政策下流入海地，摧毁了海地原本自给自足的农业结构，使得数十万农民沦为贫民，国家经济衰败越发严重，自主发展能力被进一步削弱。

随后，美国的干预也从未结束。此前，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罗伯特·法顿（RobertFatton Jr.）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美国是对海地干涉最深入、在海地最有权力的国家。海地的数次军事政变，都有美国的干预，其目的是扶持亲美的领导人，从而保护其在海地的利益。

在美国的深入干预下，海地仍没有形成能尊重人权、打击腐败、消除贫困的政府。在此背景下，许多海地移民背井离乡来到美国，但他们却未受到平等对待。

“我们想要的只是正当程序而已。”海地裔美国人珊特拉·丹尼斯（Santra Denis）对《华盛顿邮报》说道。

海地移民何处是家？

“被驱逐出德尔里奥跨国大桥的海地移民在酷热、愤怒和困惑中，回到了原点。”《纽约时报》撰文写道。

数以千计的海地移民回国后，下一步便是如何安置。

虽然海地总理亨利在接受CNN采访时，对美国驱逐行为表示理解，欢迎他们回家，但海地实际的状况却没有这么乐观。

“海地政府其实无法接收这些被遣返的人。” 海地国家移民办公室负责人让·尼格特·博纳尔·德尔瓦(Jean Negot Bonheur Delva)说道。

在海地总统遭遇暗杀的一个月后，海地又遭遇了地震。根据联合国发布的报告，有80万海地人受到地震的影响，直到现在仍有65万人需要紧急人道主义救助。

许多被驱逐回海地的人早已在拉丁美洲生活了多年，即便被遣返到海地，仍是无家可归。克莱尔·巴齐耶（Claire Bazille）在2015年离开了海地，在智利从事清洁工作。听说有可能进入美国后，她抛下了智利的一切与其他海地移民一起北上，如今又被遣返回海地，她的家也在最近的地震中被摧毁。

“如今我的母亲以及6个兄弟姐妹住在街上，我还带着个孩子，一个背包里面装着我们所有家当，没有丝毫工作的希望。”巴齐耶对《纽约时报》说道。

当地时间2021年9月21日，海地太子港，被美国遣返的非法海地移民搭乘飞机回国，抵达机场。图/IC photo

针对近期的海地移民事件，当地时间9月25日，海地总理亨利在联合国大会发言表示，虽然海地移民已被驱逐，但是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最后一批。“只要大多数人口生活在不稳定之中，移民就会继续。”

阿西连指出，此次美国大规模驱逐海地移民体现出，美国需要以公平、人道且平等的方式给予移民庇护，有必要就海地移民在试图合法进入美国时面临的结构性障碍进行真诚对话。

另外，亨利还借此机会呼吁国际社会迅速行动，改善移民生活条件。

基恩表示，联合国难民署将继续向各国提供支持，并与各国合作，建立公平、人道且高效的庇护程序，确保被迫逃离家园的弱势群体得到保护。所有国家都有义务保护和支持被迫逃离家园的人，联合国难民署呼吁美洲地区国家做出反应，并继续解决海地境内严峻的人道主义状况。

在国际援助中，也需要确保海地人自己的声音被听到。阿西连解释称，国际社会在援助的同时需要让海地人处于决策中心位置。海地人不是一群听任其他国家摆布的孩子，海地人有能力自己做决定，国际社会需要以同情、关心、谦卑、合作、尊重和人道主义精神来进行援助，停止支持腐败的海地领导人和精英。

新京报记者 栾若曦

编辑 白爽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