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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严忠/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全球健康高级研究员、西东大学外交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2019年接近年末,一个和煦的冬日,告别了父亲返回美国,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我轻松地说明年上半年一定会回来。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一场百年不遇的瘟疫正在逼近,而我们的重逢也成了一个至今也没能实现的奢望。
虽然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但每每想到千里之外的亲人,还是恨不得疫情第二天就全球退潮,回到那飞来飞去的自由日子。每每希望新冠疫情就像2003年的非典一样,在五月份传播速度显著下降后,过两个月左右就被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病毒人际传播链已中断,疫情基本结束。2009年的那场甲型H1N1流感世界大流行,从春天开始到退去差不多半年左右,算上世卫组织宣布正式结束的时间(2010年8月10日)也就一年半左右。远一点说,1918年那场导致全球1/3人口感染的流感,到1920年4月也基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称之为“被遗忘的大流行”。
被迫躺平的“去安全化”防控
毫不奇怪,在我们憧憬“疫情何时结束”时,我们可能更注重于某一个具体时刻并希望它早日到来。这个时刻对每个人来说,答案因为期待不同而不同。对一些人来说要等到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疫情结束的那一天,但有些人可能觉得只要不再强制戴口罩就算疫情结束,还有一些人可能觉得只要全球范围内大部分旅行限制取消就可以。但在目前看来,还没有足够的迹象让我们看到疫情何时会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如同坐上同一列火车穿越一段时空隧道,两年过去了,我们没有看到隧道尽头的亮光。我们知道云开雾散终有时,不管是病毒消失或流感化。但我们不知道我们处在隧道的哪一段,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就在10月份,我们注意到全球病例数较之8月下降了30%,但没过多久我们又看到病例上升,现在我们差不多处在全球疫情第四波的上升期。
↑实时疫情数据
迄今为止,全球超过2亿6000万人感染新冠肺炎,526万人死亡。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1月下旬奥密克戎变异株在南非的出现和传播又为疫情带来了新的变数。有专家认为,这种变异株不大可能会导致重症,甚至会加速大流行的结束。但不少专家认为该毒株由于其超强传播率会导致感染率再度回升并进一步削弱现有疫苗的有效性。还有专家预计,还要四到五年疫情才会结束。
这样的预测令人沮丧。按全球人均预期寿命72.6岁算,疫情如果持续7年,那意味着差不多1/10的人生要在疫情中度过。经历过近两年的限制公共生活的防控措施,很多人都已进入“新冠疲劳”阶段,而一些国家不得已开始调整策略。即使像澳大利亚、新西兰这些封城封国效果比较好的国家也开始转向。多国疫情防控“去安全化”的趋势何尝不是一种被迫躺平的无奈。
当心“疫苗鸿沟”还在扩大
但我们现在做的和没有做的,却会与病毒本身持续的发展演进一起决定着疫情的最终走向。较之讨论疫情何时终结,也许一个同样重要的拷问是:我们为疫情结束做好准备了吗?在这场人类与病毒的博弈中,还没有看到一个绝对的胜利者。但比起新冠病毒刚刚来袭时的惊慌失措,我们今天对它本身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指导我们发展出了较为有效的公共卫生干预手段来防范和适应病毒并减轻其危害。
戴口罩成了一种全球习惯。难以想象,就在2020年2月底,美国一所顶尖大学公卫学院的教授还在“不建议健康人群戴口罩”。传统的隔离措施仍在大规模使用,但被辅之以高科技的手段,如核酸检测和健康码行程码。中国在这方面发展出的动态归零模式,将每日新增病例降到了极低水平。与以往历次由新型病原体引发的疫情不同,我们这次在很短时间内开发出了疫苗并大规模投入使用。截至11月下旬,全世界超过一半的人接种了至少一针疫苗。最近数月,新冠有效药物的开发也取得了很大进展,如果与疫苗一起在全球迅速推广,可以进一步降低重症和死亡率。
但与此同时,应对疫情所亟需的全球通力合作与以国家为中心的国际体系间的张力,又在为病毒的持续蔓延和肆虐创造空间和机会。去年疫苗刚刚出来的时候,有专家曾比较乐观地预测,新冠可能成为继天花之后又一个靠接种疫苗消灭的病毒,但目前看来,单单依靠疫苗消灭新冠几无可能。不仅全球疫苗接种率距离世卫组织2020年中达成70%的接种率目标相距甚远,而且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间存在着巨大的“疫苗鸿沟”。发达国家囤积的疫苗持续超过其实际需要,而低收入国家却很难获得足够亟需的疫苗。截至11月10日,发达国家65%左右的人口已全程接种疫苗,但在低收入国家只有不到3%。全球疫苗接种的迟缓和不均衡分布只会延宕大流行结束的进程。正如我们在疫苗接种率不到1/4的南非所看到的,新的变异株更可能在没有接种的人群中产生,进而传播到全球,发达国家也不能幸免。
一个同样令人忧心的现象是疫苗接种后产生的抗体衰减。对一些较早接种疫苗的民众而言,6个多月后,虽然疫苗对降低重症和死亡风险仍然有效,但产生的抗体水平降低。考虑到突破性感染的问题,如果不打加强针,现有的高疫苗接种率实际上与预防感染建立群体免疫的指标性意义有偏差。即使不考虑奥密克戎变异株的影响,也需要在全球进行下一轮甚至新一代疫苗加强针的接种工作。这样不仅加大了推动疫苗接种的难度,也会导致全球疫苗鸿沟进一步扩大。
↑当地时间2021年12月4日,法国里昂,当地民众正在接种新冠疫苗。法国新冠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超过5万例。法国卫生部当天宣布,已有1000万人接种第三剂新冠疫苗。图据视觉中国
降为流感,还是像黑死病那样?
这一切只不过是全球治理制度缺位效能缺失的表现。以世卫组织打头的全球健康治理机制和以国际健康条例(IHR)为代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国际治理机制,在应对此次疫情时暴露出先天不足和缺乏执行力。世卫支持的多边“全球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COVAX)至今释出5亿8900万支疫苗,还不及主要依靠双边途径的中国输出疫苗的一半。IHR虽有针对疫情期间国际旅行和贸易的条款,但从疫情一开始就几乎被视若无物。各国竖起的一堵堵无形的墙不仅限制了人员流动,也阻滞了正常的思想交流和碰撞。在疫情政治化的大背景下,各种假消息和阴谋论大行其道,各国对一些基本事实和价值观的认知也越来越难以兼容。不同的话语体系和竞争性的地缘政治考量,使得国家间寻求合作的动能缺失,也使得利益交汇的空间缩小。这一切使得全球结束大流行的努力变得更加碎片化,难以形成合力对抗病毒。
如此看来,我们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要有疫情长期化的心理准备,也要积极行动争取疫情早日结束(不管这个结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各国需要进一步推进新冠疫苗和药物的推广和使用。大国负有更大的责任为疫苗和药物的全球可及性和可负担性做出贡献,决策者应该“不畏浮云遮望眼”,超越商业利益和地缘政治考量,在扩大全球疫苗(包括加强针)产量和供应上进行有效合作。与此同时,世界各国也需要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用长远的目光看待疫情的走向,在引导民众正确认识病毒和规避风险的同时,加强医疗资源的投入,尤其是重症病房的建设。为了避免国家间因各自为政的旅行限制措施带来的不必要的社会经济成本,可以考虑在国际民航组织等框架内协调疫苗互认、核酸检测和隔离等措施。
假如随着全球大部分人口都接种有效疫苗,新冠病毒的致死率降到0.2%以下,大流行可能会成为类似季节性流感的“背景噪音”,而不再令人谈虎色变,但这一天何时到来目前仍然无法预测。还有一种可能的结局类似14世纪导致欧洲人口减少1/3的黑死病。大流行持续了至少四年(1347-1351),但却留下了长长的尾巴,同样的疾病在之后几乎每隔一代人就重返欧洲一次,一直到19世纪初才在欧洲完全消灭。不管结局如何,“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不啻是当下一个明智的选择。
编辑/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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