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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命运给予的礼物果真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清醒者奋力交易；混沌者任其宰割。

导读：赛金花(1872－1936)，闺名赵灵飞，乳名赵彩云，清末民初传奇女性。最早为苏州河花船上的清倌人，初嫁状元洪钧为妾，随其出使欧洲各国，粗通德语。洪钧去世后，又流落欢场。1901年庚子之乱，八国联军统帅为德国人瓦德西，赛金花自述曾与瓦有结交之谊，规劝瓦德西约束军队，尊重人道，时人皆称“大义”。

昏暗的斗室里拢着将熄未熄的碳火，年过六旬的赛金花，已到灯枯油尽之时。

她仰面躺在简陋的铁床上，气若游丝，随着喉间不时发出“嗬嗬”声，苍白瘪瘦的面孔拧作一团。

勉强吃了几口酥糖，又吊了三口大烟，神志稍清，她吃力抬手，将随侍多年的一对老仆招到床边，喘息着开口：

“我一世富绰，实不料今日终于此破屋中……”

这一世她做过荣光无限的状元“夫人”，随从宦游欧洲诸国，也曾被延引为八国联军统帅“座上宾”，见识皇家园林；数度出入欢场，连嫁三位要人，半生鲜花簇锦衣香鬓影，倚红偎翠调笑风流，为何老来凄凉至此呢？

往事历历在目，浊泪一行在皱纹间涩滞而下。

公使夫人

赛金花原籍安徽黟县，父亲经商，因义和团兴起，举家迁往苏州。

后家道中落，又受人蛊惑，成了苏州河上清倌人，十五岁时因缘际会，一顶绿呢小轿四盏红纱灯笼，嫁予同治状元洪钧为妾。

成亲之时，两人相差34岁。

洪钧(1839-1893)，30岁状元及第，清末外交家。图为洪钧与赛金花。

此后不久，洪钧得光绪帝重用，授命为德、奥、俄、荷四国特命公使，洪家大太太需操持家务不便长途远涉，将一身朝服借予赛金花，让她代行公使夫人之责。

这便是赛金花一生传奇的开始。

洪钧驻地在柏林，使馆所在原是位公爵的府邸，三层高的主建筑阔气宏丽，庭院花草繁盛，清幽舒适。

尽管住洋房考察洋务，洪钧本质上非常保守。

他全然不学当地语言（这一点源自赛金花叙述），出行交际均雇佣翻译，衣饰鞋袜一律清制，米饭菜品也都中式。

除必要交往外，决不让赛金花抛头露面，且私下对西洋礼仪多有鄙薄。

平日不惯于应酬，闲暇时不是埋首书房研究元史，就是逛逛动物园，少有深入欧洲国民国情。

赛金花原从国内带了两名女仆，在柏林又额外雇佣了德国女仆若干，并称为“洋丫鬟”。每每从外归来，均在四名外国女仆提四角明灯引导下，步入公馆。

月下灯火摇曳，公使夫人华冠绣服稚气未脱，莲步轻挪，身侧是金发白肤的高大异族女仆，举灯蹑步，竞夸豪奢。

也是从“洋丫鬟”那里，赛金花学了些德语，甚至可能还有英语等其他外语。

春至柏林，使馆楼后的小河碧波荡漾，赛金花得空与随侍放舟悠游，全然不知楼外已山雨欲来。

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世界风起云涌，巨大变革之时。

1871年在“铁血宰相”俾斯曼的政策下，普法战争以法国失败告终，威廉一世在凡尔赛镜厅中登基，宣布成立大一统的德意志帝国；法国早在数十年前，就已掀起了大革命的风潮，自由平等博爱三色旗深入人心；而北美洲大陆上，越来越多的女性正藉由促成“禁酒令”，疾呼平等权益。

赛金花欧洲三年，可以说，除阔绰排场，两三门闲话间得来的外语，见过贵族政要的新奇经历之外，毫无所获。

而洪钧的因循守旧，也为他的终局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三年后，洪钧还朝，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

他出使外邦时，花重金购得俄制的中俄边界图，因不识外文，误将帕米尔高原部分划入俄疆界，被俄国趁机利用，犯下“卖国”之大谬误，遭言官弹劾，次年抑郁而终。

救国义女

赛金花在洪家地位低微，洪钧去世后，再次流落秦楼楚馆。

“状元夫人”和出访的经历，倒抬高了她的身价，吸引了一众好事者，加上她行事风流不羁，好穿男装，圈内人称“赛二爷”。

1900年6月，北平街头一记枪响，刺破了清廷与西洋势力间脆弱平静。

德国公使克林德(Klemens Freiherr von Ketteler)男爵在公干途中，被神机营霆字枪队军官恩海伏击，倒毙街头，成八国联军侵华的借口和导火索。

同年8月14日，京城陷落。

15日晚，慈禧、光绪在群臣掩护下，狼狈离京，拱手将满城百姓送入狼子之军的血盆大口。

赛金花最初想前往通州避难，半途又决定折回。

兵荒马乱中，因会德语，且当年在德国与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Alfred Graf Von Waldersee)有一面之缘，攀附上了关系。

瓦德西(1832-1904)半身肖像照。虽是八国联军统帅，其实在北京陷落两个月后才到达，且已是近70岁高龄。

关于这段史实的真实性，基本都源于赛金花本人的自述。

然而她颠三倒四前后不一，回避一些重要的交往情节，只对学会骑马、坠马受伤、甚至平日所穿衣服等细节反复赘述，不得不令人生疑。

真假遑论，但这也是赛金花一生第二次重大转折点。

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后，在城内大肆报复，“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之后月余任意砍杀抢掠。

赛金花常与瓦德西走动聊天，趁此机会劝其收敛军队，维护秩序，尽量不扰平民，保全了不少人。

此外，1901年清朝与八国联军议和，克林德遗孀一心复仇。

赛金花求瓦德西代为牵线，自告奋勇充当说客，答应为克林德立个牌坊以彰其威，最终促成双方和议。

克林德牌坊最初在东单牌楼附近，1918年德国一战战败后，由民国政府拆除。图为尚未拆除的克林德牌坊。

牌坊拆除后，将牌坊挪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1953年，又改为“保卫和平”牌坊，由郭沫若题字。图源网络

瓦德西回国后，两人音信渐疏。赛金花重操旧业，然而染上了逼死妇女的官司，47岁时又嫁了一位民国前参议院议员魏斯炅。

三年后，魏斯炅染病去世，她年老无依，只能蛰居于北平居仁里院中，整日吃斋念佛，了此残年。

赛金花与魏斯炅结婚照，图源网络。

尽管如此，“救国义女赛二爷”之名从此家喻户晓。

在一干文人“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的宣传下，她成了“九天护国娘娘”，与慈禧太后一朝一野遥相对应。

佳人垂暮

民国不少进步文人和学者，或有意考证这段历史，或佩服赛金花“义举”，纷纷登门采访。

曾任北大哲学教授的张竞生写信，愿施以援手，并苦劝“眼下华北告急，与其空念弥陀佛，不如再现身救国，领率一班女同胞做有规模的社会运动”，似乎未收到回应。

新文化运动先驱之一刘半农教授，商议着为其重新著述立传，几次相约采访。

有记者事后上门，询问出书意见，赛金花当场从抽屉里取出关帝灵签，自称得卦象“枉费心机”，想以此劝刘半农搁笔。

1934年《申报》记者采访赛金花，失望地发现她“甚且并不知道国家为何物，更无论爱国与否矣”，“今日之赛，不但不聪明，甚至说话毫无条理，使人有疑为神经病者之感”。

可见就算前事为真，不过也是朴素的善良情感。

周游列国皇舆明珰，周旋统帅纾救平民，这些常人难以企及的机遇背后，赛金花骨子里还是封建旧体制下浑浑噩噩的妇人。

命运偶然赐予的瑰丽几笔，只能织就后人欷歔的传奇，却既不能救己，也难以慰人。

“始初尚料老年将享清福，想结果如此，实料所不及…”

赛金花哪里能明白这些，在老仆低低的抽泣中，口呼佛号，惨淡咽下最后一口气。

正是1936年12月5日。

次年初，女画家潘玉良辞任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主任，回法国游学。

潘玉良幼年也沦落风尘之所，又嫁高官为妾。

只不过，她受丈夫鼓励和资助，发掘了绘画的天赋，出国进修美术，辗转法国、意大利，不仅是东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之第一人，更是著名的女画家、雕塑家。

她晚生赛金花十多年，两人早年身世相仿，甚至鼎盛时期的铺排陈设，远不如赛金花，却靠自己走出了另一番光景。

临别之言

赛金花离世翌日，南京《中央日报》的特派记者叩开了赛寓的门扉。

他先是询问了赛金花临终情形，掏出本子写上几笔，又绕着床摄下了赛金花最后的影像。

问及遗言，老仆据实以告：

最后的时刻，我们家主人仿佛有天人交感，口中呼唤，“阿弥陀佛来了，观音菩萨也来了，教皇也来了，洪老爷也来了，他们都迎接我，让我走，圣旨也下来催我”

......

边说边神情敬畏，双掌合十。

记者不喜她迷信模样，一时忘了来意，忍不住正言规劝，

“赛金花生前礼佛，临终前已是神智错乱，所说的大可不必相信。你想，要是洪钧和魏斯炅死后有知，均来接她，那地下岂不是要演绎三角恋？”

老仆闻言惊骇，不知如何反驳，一脸似信非信。

记者摇摇头，又草草记了几笔就出了门，回去则把这番感想，一并写入了当日的报道中。

在各界资助下，赛金花终葬于北京陶然亭公园。

出灵当日天降大雪，灵柩从宣武门黑窑厂出发，并11名和尚、华北乐队全班及执事等一干人，吹吹打打喧喧闹闹绕城一圈，围观者极多。

如今陶然亭公园中，已难觅当年碑文，地图标记处一道铁门封路。摄于2021年1月。

黑窑厂小区外景，摄于2021年1月。

及至目的地，已是下午三点半，香魂一缕终归尘土。

参考资料：

[1]刘半农 商鸿逵. 赛金花本事

[2]秦右. “乱世佳人”赛金花的真面目. 时代周报

[3]张次溪.灵飞集

[4]曲江春.赛金花轶事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