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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努力掐算中请稍后...

《三国演义》以洋洋洒洒以六七十万字的篇幅,勾勒了自黄巾之乱到三国归晋近百年间,塑造了一千余个人物形象。这其中,如刘关张、诸葛亮、曹操、周瑜、司马懿等核心角色在中国人心中均可谓达到了耳熟能详的程度;而其中最为顶尖者,莫过于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所评出的“三绝”:

“三国有三奇,可称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亦一绝也。”

这里的诸葛亮为“三绝”之首,是谓“智绝”。毛宗岗又对这一“智绝”加以详解:

“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其处而弹琴抱膝,居然隐士风流,出而羽扇纶巾,不改雅人深致。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达乎天时;承顾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七擒八阵,木牛流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测,鞠躬尽瘁,志决身歼,仍是为臣为子之用心。比管、乐则过之,比伊,吕则兼之,是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

在毛宗岗眼中,“识三分天下”、“六出祁山”、“七擒八阵”、“木牛流马”均是其“贤相中第一奇人”的注脚。其实关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之功业,另有一幅绝妙之联加以描绘:

收二川,排八阵,六出七擒,五丈原前,点四十九盏明灯,一心只为酬三顾;

取西蜀,定南蛮,东和北拒,中军帐里,变金木土爻神卦,水面偏能用火攻。

不过无论是毛宗岗的《读三国志法》还是这一幅囊括数字方位五行的对联,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两场重头戏——也是两场舌战:舌战群儒与骂死王朗。

从《三国演义》中两次舌战爆发的背景来看,舌战群儒发生在赤壁之战前夕,直接推动了孙刘联盟的建立;骂死王朗发生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之际,身为曹魏三公的王朗直接“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魏军士气大挫。这两次舌战,从影响上看,未必输于“七擒”、“木牛流马”或是“水面偏能用火攻”之事;从意义上看,则远远不只是烘托诸葛亮的口才那么简单。更进一步说,从提出《隆中对》开始到星落五丈原,诸葛亮一生奋斗的策略、蜀汉一朝立国的路线,均能在这两场舌战中找到指引;这两场舌战未被毛宗岗列在“智绝”的脚注中,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舌战群儒:艰难留庙祠

舌战群儒一事乃《三国演义》所虚构,出于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历史上确有诸葛亮出使江东说服孙权与刘备联合共抗曹操之事,但这一场舌战只爆发在孙权与诸葛亮两人之间。《三国演义》将这一段内容进行了扩充,在过程中加入了江东众谋士以“车轮战”之势进行诘问责难的情节,极有深意。

舌战群儒发生在长坂坡之战后、赤壁之战前,大约是建安十三年(208年)九月至十二月间。这一段时期,是继董卓之乱以来最为关键的时期:曹操在平定北方之后兵不血刃拿下荆州,天下大势开始向统一倾斜了。

在此之前,鲁肃提出《榻上策》战略,认为孙权可以“竟长江所极”与曹操划江而治;诸葛亮提出《隆对中》,认为刘备可以“跨有荆、益”与曹操、孙权三足鼎立。然而曹操破荆州、下江陵之后,孙权、刘备两家兵力相加也不足曹操的五分之一,如鲁肃、诸葛亮、周瑜等人以凭什么相信能与曹操相抗衡呢?

除了孙权、刘备二人皆“人杰雄才”、“命世之英”外,更重要的是两家有着赖以立足于乱世的优势。赤壁之战前群雄割据,形势错综复杂,曹操、孙权、刘备都有问鼎中原的机会,天下是统一、二分还是三分皆有可能。

曹操的优势最为明显:人才众多、军事、经济力量强大,政治上“奉天子以令不臣”;刘备的优势则是身为汉室宗亲,能以正统自居、擎起“复兴汉室”的大旗;孙权所赖者为长江天堑,政治资本则相对薄弱,只能以周瑜所言的“为汉家除残去秽”为口号——而这一口号与刘备的“复兴汉室”其实是相一致的。

从曹操与孙权联盟两者来看,曹操胜于军力而孙权联盟胜于道义。从孙权联盟内部来看,孙权胜于军力而刘备胜于道义。从历史角度来看,两股力量的平衡是孙权愿意与刘备平等结盟的基础,但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则必须通过外交手段让孙权认清刘备所具有的政治优势,而江东的主降派也势必要通过外交手段破坏诸葛亮的联盟提议,于是舌战群儒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然而这一次舌战又是极不平等的舌战:诸葛亮的论点必然是忠孝大义,而这正是江东群儒的薄弱环节;江东群儒必须尽可能地绕开政治理念去论证曹操的“不可战胜”,而这又不免落入了士大夫“威武不能屈”的道德陷阱。辩论与战争不同,拼的本就是道义逻辑,诸葛亮在舌战之前已经占尽上风,这一战也便自然成了“以强凌弱”的典范。

首先看诸葛亮对张昭。《三国演义》中言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这并不算是夸张,赤壁之战后曹操命阮瑀给孙权写过一封书信,希望孙权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子布是张昭的字,曹操这是将张昭视为刘备一般的大敌了。

张昭之辞极讲排场:

“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

这一番立论虽然用语华丽但中心单一:张昭不提大义,只讲诸葛亮投刘备后屡战屡败,才能有限并非曹操之敌。张昭知道不能与诸葛亮比拼政治立场,所以干脆只字不提;而诸葛亮并没有转移话题,而是直面了张昭的质疑:

“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尫羸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

这一番反诘分两层。第一层是实力悬殊,失败非战之罪,而且以韩信作比,认为“一战成功”便可一洗之前的“小败”;第二层则是“人身攻击”,讽刺张昭“临机应变,百无一能”。

这一番争论“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其实是张昭过于有士人风度了。被人指出失败之处,首先会感到羞愧,以至自觉无颜面与对方相辩。然而诸葛亮不以失败为耻,反而以韩信自比以未来不一定能发生的“一战成功”来比照当下的“小败”,这等行径是张昭这般士人所不能为的。再进一步的“临机应变,百无一能”,张昭自认于心有亏,但其本非领兵之将,何须为不知兵而羞愧呢?所以张昭的沉默不是败给了诸葛亮,而是败给了自己。

之后是虞翻的冷笑:

“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

这一句太好回击。虞翻以战争上的失败破题,却收归于道德上的不屈,完全是自取其辱,白白送给诸葛亮一个道德高地。诸葛亮自然不会错过:

“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

再之后是步骘,依然不敢提大义,还是围绕着诸葛亮的能力破题:

“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

诸葛亮此时便开始强行拉节奏,一定要将话题收回到自己的优势——也就是大义上:“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其中所包含的人身攻击,与对张昭所言如出一辙。

之后的薛综终于将话题逻辑提高到了一层:“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之前几人,均不提大义只提实力,非不为也,实不敢也。现在薛综直接抛出了一个逻辑链:刘备失败是因为汉朝“天数将终”,这就直接威胁到了诸葛亮的政治优势,诸葛亮必须严肃反击。而诸葛亮也的确一上来就开始人身攻击:

“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

薛综与张昭一样,“满面羞惭,不能对答”,也是因为其士大夫之心有着忠孝大义的底线,因曹操强大便称说天命之事,还是问心有愧的。而且,薛综的立论与张昭“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的立论是相矛盾的,这一点一方面或许能说明江东群儒“打则不敢降则有愧”的纠结心理,另一方面这一矛盾没有被诸葛亮所抓住,亦是其失。

薛综从曹操的“天时”立论失败,于是后来的陆绩便从刘备的政治瑕疵入手:

“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

诸葛亮又是以人身攻击开始:“公非袁术座间怀桔之陆郎乎?”此句一出,陆绩就败了。忠臣不事二主,陆绩从袁术处投孙权,已经有了污点;现在又劝孙权降曹操,底气自然不足。而其论据,曹操为“相国曹参之后”,曹参本是汉臣,汉臣之后却行篡汉之事,这分明是授人以柄了。《三国演义》中刘备的“皇叔”是天子“按谱赐爵”的,陆绩这一句诘问,真是不如不说;而诸葛亮的反诘则水到渠成:

“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

作为收尾,之后的二人攻势更加无力。严峻为“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程德枢为“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话题转换得如此生硬,已然是承认之前的败局了。诸葛亮也乐得乘胜追击:

“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

“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这两段收尾,实在是毫不费力,舌战群儒就此结束。这一战,江东群儒铩羽而归,诸葛亮口才之胜终于在《三国演义》得到了第一次展现。然而江东群儒之败亦非战之罪,一者辩题实在不利,二者诸葛亮一发动人身攻击便触动了对方的士大夫底线,因而惭愧不能复言。如果江东群儒有诸葛亮一半的“脸皮”,红唇白齿间也能说一句“君子之儒、小人之儒”,诸葛亮想要取胜还真要费一番心机了。

其实诸葛亮之辞颇多可攻之处,只是江东群儒不敢攻、不欲攻。比如“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这是有史为证的,哪有寸功未立便大言自己日后之大胜必能掩盖此时之小败的呢?果真如此,张昭就不能回一句降是权宜之计,日后自有妙计灭曹安汉?

薛综的立论其实大有可为之处。薛综提出了“天时”,认为汉朝“天数将终”,这对诸葛亮造成了致命的威胁。然而诸葛亮在之后对陆绩的反攻中居然说出了“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之语——曹操为汉相之后犹不能反汉,刘邦身为秦朝亭长,反秦就不是不忠不孝了?如果刘邦反秦是因秦朝“天数将终”,那此时曹操挟天子为什么就不能是汉朝“天数将终”?

其实江东群儒不是不能占有道德高地、反败为胜。诸葛亮以“复兴汉室”为政治基础,其立足点是“君”,然而孟子早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训。江东群儒想立于不败之地,必须牢牢抓住降曹不是因为实力不济,而是不愿让百姓受苦,提出类似于“君子之儒,为苍生计;小人之儒,惟一姓计”的升华路径;同时针对刘备展开人身攻击,这样就不会出现诸葛亮利用各人的“道德污点”与羞愧之心各个击破的局面。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历史上刘备并没有被“按谱赐爵”,其是否为中山靖王之后也着实难说清,“正统”二字,刘备也很难说有十分的底气。

再退一步,就算是曹操这一辩论焦点,江东群儒也不是全败之势。赤壁之战前夕,曹操既没有“参拜不名、剑履上殿”,更没有进魏公、魏王。曹操南征是“承皇命,奉天伐罪”,安能默认其为汉贼?然而张昭一开始就将“曹氏即灭”视为“为汉家除残去秽”之举——试问张昭既然不齿于曹操,此刻又要降于曹操,这等辩论安能不败?所以张昭的立论,从道义上就输了。

辩论之中,汉朝气数、曹操身份、百姓生计这三方面,本是江东群儒立论的最佳选项。后《明太祖实录》中将明朝与汉朝的建立进行对比,有“至于汉高,虽起徒步,尚藉亭长徒众所附。上不阶寸土一民,呼吸响应,以有天下,方册所载,未之有也”之语。刘邦身为亭长,即是秦吏,也有“得国不正”的瑕疵。当然这一点并非《三国演义》所认正,自然也不能安排江东群儒以此为基础立论了。

辩论之外,舌战双方的立场也不尽相同。从表面上看,江东群儒以多敌寡又占主场优势,但因其多,一但败阵每人分担的责任反而有限,故众人心态未尝没有“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考虑。如严峻、程德枢二人之辞,与其说是立论,倒不如说是为为显示他们与众人是同一阵营,以免日后见面被指责无义;又因其为主场,主公便在附近,臣下言论自然要更加小心谨慎,比不得诸葛亮收放自如、无所顾忌。

更有一点是,江东群儒浮沉于宦海多年,乱世之中不免有些许污点为人所知;而诸葛亮出山未久,其经历是一片白纸,所以诸葛亮能知己知彼,江东群儒却难以开展人身攻击。又诸葛亮虽尚无盛名,书中却要借张昭之口先恭维一番,说其出山是“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其实这才是舌战群儒情节设置的真正目的:要借江东群儒之口暗示诸葛亮的名望早已达于九州。这一场舌战既然本不是对等的辩论,其中技巧上的疏漏之处也便可以接受了。

相比之下,《三国志》、《资治通鉴》中诸葛亮舌战孙权之语便真实得多。诸葛亮首先是激将:“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豫州遁逃至此。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在孙权问刘备为何不降时,诸葛亮继续激将:“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

这两次激将之所以非常有用,还是源于刘备汉室宗亲的地位。孙权立足于乱世,最缺乏的就是政治资本,诸葛亮以刘备血统激之,自然最能刺痛孙权的内心。由是,在诸葛亮分析敌我形势之后,孙权内心才能接受其与刘备的力量均衡,孙刘联盟也才建立得起来。

舌战群儒虽是虚构,却其言辞道尽了当时曹操、孙权、刘备三方的优劣长短。孙权经营江东三代,而此时的刘备颠沛流离无立锥之地,唯一的优势便是政治资本。孙刘联盟结成后,两家便能在赤壁之战中占政治上风,兼地利人和,英雄有用武之地,由此赢得战争。赤壁之战是东汉末年历史最重要的转折点,曹操丧失了迅速统一天下的可能,三足鼎立的格局渐露端倪;刘备也由此结束了“艰难留庙祀”的阶段,终于有了割据的资本。

这一番时代背景,小说借由舌战群儒之口道出,正显《三国演义》之妙。只有憾者,是江东群儒过弱,以至于诸葛亮有漏洞而无反攻之忧,于是对等的辩论就成为了一边倒的“屠杀”。

必须指出的是,诸葛亮虽然有联结孙权之功,但其功非出于智激孙权,而出于其成功让孙权相信刘备的实力尚存,联盟后足可与曹操一战。纵然诸葛亮不出使江东,孙权亦不能降于曹操,个中缘由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时有言:“刘琮之事,即孙权前车之鉴也。琮之臣王粲、蒯越等皆为尊官,而琮独见杀;权而降操,亦犹是耳。”

在《三国演义》中,刘琮降而被杀,故孙权誓不能降。在历史上,刘琮降曹后被表为谏议大夫,其后事迹不详,故刘琮之死实为虚构。不过这并不影响孙权不能降曹的现实,诚如《三国演义》中鲁肃所言,孙权一旦降曹,“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孙权与刘琮同样含着金勺子出生,其志却玩非刘琮所能相比,这才是孙刘联盟能够建立的心理前提。在此基础上,诸葛亮告诉孙权“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这又奠定了孙刘联盟的物质前提。

孙刘联盟的建立,诸葛亮功不可没,后刘琦言:“朝廷适养兵三十年,而大功出于一儒生”,此儒生自然指的是诸葛亮——诚哉斯言。

骂死王朗:存亡争正统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第二次舌战发生在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武乡侯骂死王朗”。与舌战群儒相同的是,这一次舌战同样为小说所虚构:蜀汉建兴六年(228年),诸葛亮出兵北伐,剑指雍凉;恰在同一年,王朗病逝于洛阳。罗贯中遂借此巧合,安排了一出诸葛亮与王朗的军前舌战。

可以说,这是诸葛亮面对的最凶险的一场舌战。王朗是一代经学大家,著作等身;东汉末年曾任会稽太守,极得民心。后孙策举兵破会稽,因敬重王朗为人而未忍加害。王朗后投曹操,曹魏建立后成为三朝重臣,位列三公,其身份名望比之于诸葛亮纵有不及也相差不远;若以学问而论,恐怕王朗犹胜诸葛亮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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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诸葛亮对阵王朗,彼此的智谋见识可谓旗鼓相当,只是《三国演义》以战争为切入点,故王朗的戏份不可能太多。纵然如此,其与诸葛亮的这一场舌战,却足可称为《三国演义》第一辩了。王朗的立论,字字如刀,刀刀刻骨,无一句是虚言,短短一百六十七个字将汉末乱世及汉魏禅代勾勒得入木三分,其逻辑文采犹在诸葛亮的反诘之上。至于其“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的结果,则与江东群儒之败一样,可谓非战之罪。

王朗的言辞,大约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为总论,提出核心观点是“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这一句话,不仅仅是王朗的核心,更是整个曹魏帝国政权合法性的核心。王朗开宗明义,有其必然性。

汉魏禅代之路其实早在曹操时代就已经铺平,但曹操终其一生不敢称帝。曹操自迎汉献帝之后以汉相自居,“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汉朝事实上的“国主”,但直到建安十十四年(公元219年)孙权上书“称说天命”时,曹操依然认为这是“欲踞吾著炉火上邪”,并不敢悍然代汉。

曹操非但不敢代汉,反而屡屡标榜自己忠于汉室之心。在《短歌行》中,曹操先以周公自居,又在《述志令》中申明自己的志向就是死后在墓碑上刻下“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十字,一生为国家讨贼立功。曹操自然不是不愿称帝,但改朝换代之事非同寻常,曹操身为汉相图谋帝位,既违臣子之道又得国不正,故至死曹操也只能叹息一句“若天命在吾,吾愿为周文王矣”。周文王为商朝封臣,其子周武王则行代商之事,曹操言下之意便是若魏真能代汉,此事也要交给他的儿子去办了。

站在曹操的肩膀上,曹丕果然称帝。然而从政治角度来看,曹丕面对的困境与其父曹操一样:曹魏的正统地位实在是缺乏合法性来源。为了安抚天下人之心,曹丕代汉的过程繁琐到了极点:汉献帝四次下诏禅位,群臣更是数十次上表劝进,曹丕“推托不及”,才为“顺应”天下人心而登基。这一番政治舞台剧,一方面自然是曹丕想借机看百官是否支持、代汉时机是否成熟,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曹丕受禅是“假禅让为攘夺”,其登基缺乏足够的合法性。

如果曹丕能统一天下,那汉魏易代自是水到渠成。然而汉末天下三分,曹魏之外依然有蜀汉与孙权两大势力。孙权当时已臣服于曹魏,其地位相当于藩国,这种臣服本身也可以为曹丕称帝的合法性加码;但蜀汉君主为汉室宗亲,自称继承汉朝正朔——这个问题就非常棘手了。诸葛亮北伐,可以视为汉朝因曹丕僭位而进行的平叛战争,名正言顺,这是曹魏万万不能接受的。

所以,当诸葛亮北伐遭遇王朗时,王朗的立论就必须先解释汉魏禅代的合法性。从其言辞来看,这一解释非常高明:王朗将“天数”置于汉朝正朔之上,这就否定了汉朝政权的最高权威——既然天数应当归于有德之人,那曹魏代汉便是顺天而为,其所代者不是汉朝,而是汉朝背后的天数。

从法律条度更容易理解王朗的立论。如中华民国《刑法》第一百条规定:

“意图破坏国体,窃据国土,或以非法之方法变更国宪,颠覆政府,而以强暴或胁迫著手实行者,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谋者,处无期徒刑。预备犯前项之罪者,处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在此,政权本身便是最高权威,所以破坏国体,窃据国土之事当然成为犯罪。然而若政权本身不是最高权威,其后还有更加权威的“天数”——从法理角度来看也就是自然法——那顺“天数”而取代前朝的行为就是可以接受的。问题在于,如果论证汉魏禅代是顺应“天数”的行为?

王朗之后的论证堪称范本。从汉朝来论,汉德已失,其统治有违“天数”:

“曩自桓、灵以来,黄巾倡乱,天下争横。降至初平、建安之岁,董卓造逆,傕、汜继虐;袁术僭号于寿春,袁绍称雄于邺土;刘表占据荆州,吕布虎吞徐郡:盗贼蜂起,奸雄鹰扬,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

这一段历数了汉末乱象。汉朝皇帝自己不修德政,王朗将其矛头直指桓灵二帝,而这两位皇帝又的确是有名的昏君,就边诸葛亮自己在《出师表》中也写道“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汉朝在桓灵二帝的糟践下,黄巾倡乱、诸侯割据,董卓、袁术、刘表、吕布等人各据城池,以至于本该太平的家国陷入了“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的危险局面。

从曹魏来论,大魏正合“天数”:

“我太祖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天命所归也。世祖文帝,神文圣武,以膺大统,应天合人,法尧禅舜,处中国以临万邦,岂非天心人意乎?”

武皇帝即是曹操,其赫赫武功一扫因桓灵二帝不修德政而被败坏的江山。文帝即是曹丕,其继位是汉帝自愿禅让,合乎上古之礼。从国际关系上看,曹魏的正朔也得到了“万邦”的承认——曹丕受禅时,包括匈奴单于在内的“四夷朝者数万人陪坐”,又兼有孙权臣服而受封吴王,所以“处中国以临万邦”这一句鞭辟入里,将蜀汉偏安一隅的尴尬处境烘托得淋漓尽致。

立论至此结束,王朗一代名士大家,在收尾处强调了曹魏实力之强,弱中带刚的同时也不忘给诸葛亮以台阶,且有升华之意:

“今公蕴大才、抱大器,自欲比于管、乐,何乃强欲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耶?岂不闻古人曰:‘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公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这一句话,帮着诸葛亮解释了若其“以礼来降”,绝非懦弱,而是顺应“天数”;而且可以达到“国安民乐”,这是为百姓的福祉考虑。王朗此番唇舌,既将曹魏代汉之事逻辑化、合法化,无犀利之言辞却饱含刀兵,可谓有理有据有节。可以想像,纵然历史上王朗真在诸葛亮北伐时与其舌战,其立论也不过如此而已。罗贯中之笔法,完全体现了王朗的才华、地位与立场,穷尽了这一次舌战的可能性。

相比之下,诸葛亮的反诘在逻辑上弱于王朗,在风度上又多人身攻击,其实是辩论场上的输家。王朗听罢居然“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也只能是情节需要了,不败而死了。

诸葛亮的第一句,便是“孔明式”的人身攻击:“吾以为汉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论,岂期出此鄙言!”不过这一句的重点在于“汉朝大老元臣”——这六个字,相当于不承认汉魏易代的事实,故王朗依然是汉臣。之后,诸葛亮开始破王朗的论据:

“昔日桓、灵之世,汉统陵替,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迁劫汉帝,残暴生灵。因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

桓灵二帝不修德政,诸葛亮也无法反驳。然而诸葛亮先一句“宦官酿祸”,之后又很快将主体变换到了汉献帝身上,这是一记漂亮的反击。相比于桓灵二帝,汉献帝并非昏君——何止不是昏君,后世历史学家对其可谓赞誉有加,如袁术的“圣主聪叡,有周成之质”、袁崧的“天性慈爱,弱而神惠,若辅之以德,真守文令主也”,均是对其颇为中肯的评价;至于南朝宋的范晔,更发出了“天厌汉德久矣,山阳其何诛焉”的感叹。山阳即是汉献帝,范晔认为汉朝灭亡实乃“天数”,并非汉献帝之罪。

诸葛亮以汉献帝为重点,自然阻断了桓灵二帝之过。而汉献帝一生也的确悲惨,可谓“崎岖危乱之间,飘薄万里之衢,萍流蓬转,险阻备经,自古帝王未之有也”。因不能亲政,“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的情况自然不能全然怪罪于皇帝;反而在此时,为臣者行臣道的时机到了。那作为汉臣的王朗又是如何作为的呢?

“吾素知汝所行: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

很明显,矛头指向王朗后,又是一段“孔明式”的人身攻击。不过到此为止,诸葛亮的言辞只能说是防守反击而未立论,而且对于王朗提出的“天数”论也没有提出有力的反驳——可能称为立论的反而后面两句不声不响的话:

“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继统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兴师讨贼。”

这两句看似套话,实则为诸葛亮言辞中唯一的立论之语。王朗为了论证汉魏易代的合法性而抛出了“天数”论,而诸葛亮根本不接这个话题,直接用“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继统西川”道出了汉朝并未灭亡、刘备依然是汉朝合法君主的“现状”。既然汉朝并未灭亡,那便根本不存在易代之说,“天数”也就根本没有提及的必要。

既然无汉魏易代之事,皇帝又在西川,那诸葛亮奉旨讨贼就水到渠成了。其实汉朝是否依然存续、刘备称帝是否合法、偏安的蜀汉是否有资格称正朔,均有可辩之处,然而诸葛亮话锋一转,又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耶!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老贼速退!可教反臣与吾共决胜负!”

骂人骂到这般地步,步入耄耋之年的王朗一时激动坠马而亡,也便不算奇怪了。然而王朗之气,恐怕并非是内心羞愧或是技不如人,而是自己身为君子处处给诸葛亮留有余地,诸葛亮却如泼妇般破口大骂毫无斯文可言。如“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这般语句,身为经学大家、天下名士的王朗既说不出口,何堪入耳?

其实诸葛亮之论与王朗相比,既不完整也无力道。桓灵二帝是“宦官酿祸”,献帝是被残暴之人迁劫,身为一国之君内不能修政外不能安民,这等君王又要之何用?一朝沦落如此境地,如非君王之罪,那更显得“天数”已尽了。

相反,诸葛亮所称“社稷丘墟,苍生涂炭”,正是在曹操手上有必改观。至于曹丕的“篡位”之举,可是汉献帝真真切切下诏禅位的,反观之刘备,其帝位却无丝毫的合法性来源,至于“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继统西川”一句只有陈述而无论证,完全是自说自话了。

相对于王朗“天数-君权”的逻辑体系,诸葛亮的单一的君权至上就显得非常单薄。在他口中,“安汉兴刘”成了不言自明的公理——然而汉高祖刘邦本为亭长,为秦吏时又何曾安秦兴羸?如果“安汉兴刘”是公理,那汉朝之前的夏商周秦四朝又当如何?

中国古代向来以“五德终始”来解释朝代更迭的正当性与新朝建立的合法性。汉朝的五德理论相对复杂,但最后公认为“火德”,故诸葛亮自称“炎汉”;曹魏代汉,自居为“土德”,是以火生土之故。汉既是“炎汉”,君权背后就应当有“天数”;既有“天数”,“安汉兴刘”就不成为公理——诸葛亮辱骂王朗“反助逆贼,同谋篡位”之语便没有基础。

诸葛亮的反诘中,桓灵二帝用谥号代指,为何独汉献帝仅为“汉帝”?这里又牵涉到一桩公案。曹丕的帝位,从法律上来看是受前任皇帝禅位而来,形式合法。而这一禅让之事,是占领西川的刘备万万不能接受的:先帝主动外禅帝位,刘备的汉朝正朔何在,又何以能称帝?

于是刘备开始为汉献帝发丧,大起汉帝已被曹丕所弑的舆论。当时汉献帝并未驾崩故没有谥号,刘备还要刻意追谥其为汉愍帝。由此,刘备、诸葛亮立国的基础便是汉朝正朔依然、法统未失。

王朗与诸葛亮的舌战,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自然法与实证法之战。王朗所主张的“天数”是为自然法,凌驾于君权之上,构建这一逻辑体系,则需要缜密的论证;而诸葛亮主张的汉朝正朔是实证法,再上并没有自然法——或者说汉朝正朔本身就是自然法,就是公理,自然不需要论证。

王朗需要论证,只得步步为营、字字斟酌,其言辞自然严谨周密;诸葛亮不需要论证,大可空口白话、侃侃而谈,其文风则需气势如虹。然而从辩论本身,诸葛亮自保有余进攻不足,王朗攻守兼备,无疑是胜而诸葛亮败。

纵身比较,王朗之败与江东群儒之败相似,是败于士人的知耻之心。如果王朗能与诸葛亮一样将矛头指向刘备、诸葛亮,则舌战之势当有不同。比如,刘备夺同宗刘璋的基业,这是不容回避的污点;又如诸葛亮身为“汉相”而不能保荆州、防夷陵,其武功比之于曹操的安境守土,更不能同日而语。只是寻常士人,一旦被他人指出错误,会自然生出羞耻之心;偏偏是诸葛亮,无论别人如何说其短处均能气定神闲的予以否认、反驳——辩论场上,知耻者面对不知耻者往往无胜算,王朗与江东群儒均是知耻者,而诸葛亮则是不知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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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由中国大陆出品的《三国演义》,这一段情节在原著的基础之上有所修改。诸葛亮立论的部分没有得到加强,其人身攻击的一面却被放大。其文如下:

“我原以为你身为汉朝老臣,来到阵前,面对两军将士,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昔日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李榷、郭汜等接踵而起。劫持汉帝,残暴生灵,因之,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值此国难之际,王司徒又有何作为?王司徒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当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住口!无耻老贼,岂不知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安敢在此饶舌!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我今奉嗣君之旨,兴师讨贼,你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怎敢在我军面前妄称天数!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即将命归九泉之下,届时有何面目去见汉朝二十四代先帝?二臣贼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岂不知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安敢在此饶舌”、“二臣贼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两句,前者改编于罗贯中原版《三国演义》的“倾国之人,欲食其肉”,后者则为剧中新加。洋洋洒洒近百字,气势固然凌厉,却实在言之无物;对于王朗的立论,更无反击之举。

2010年,中国大陆重出《三国演义》电视剧,对这一段进行了大幅度精简,其对话如下:

王朗:“天数有变,神器更易,有德之君替换无德之人,自然之理也。自桓灵以来,黄巾伧乱,天下争霸,盗贼蜂起,奸雄鹰扬,社稷犹累卵之危;万灵犹倒悬之急。我太祖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方,万民归心,四海仰慕,世祖文帝,应天合人,效法尧禅位于舜,承继大统,这都是奉天行事。足下是聪明人,又自比管乐,为何行此逆天之事呢?岂不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铁蹄可平祁山,刀剑可穿苍穹。足下如果真有见识,何不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呢?我保你不失封侯之位!”

诸葛亮:“我原以为汉朝元老必有高论,没想到足下红唇白齿,却说出如此不堪入耳之话!我有一言,三军静听。你,王朗,世受大汉国恩,举孝廉入仕,要是还有半点良心,就该匡君辅国,除贼兴汉,而你却贪图官位,助贼篡逆,你本该潜身缩首,苟图衣食,躲于暗角阴沟,行鼠窃谄谀之事,岂敢在队伍面前妄称天数?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有何颜面对大汉二十四先帝?老贼速退,杀你污我刀耳!”

2010版《三国演义》径直将“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继统西川”这一句至关重要的立论之句删去,实为败笔。而从人物性格上看,“我保你不失封侯之位”一句过多痞气,王朗若能说出如此言语,那也不会因为因诸葛亮一席话愤愤而亡。

最后要提的是,在罗贯中原版《三国演义》中,王朗言毕后尚有“蜀兵闻言,叹之不已,皆以为有理”的情节,甚至诸葛亮也一度“默然不语”。毛宗岗认为这一情节不利于诸葛亮形象之塑造,因而删去,但也从侧面反映了王朗不败而败,非战之罪。骂死王朗的故事更关系到曹魏、蜀汉的正朔,在毛宗岗的时代“帝蜀寇魏”,此一节本是为凸显诸葛亮“百代存亡争正统”所设,《三国演义》如此铿锵道来也便不足为奇了。

遥寄正议:汉贼不两立

舌战群儒与骂死王朗两段故事,均为《三国演义》所虚构。诸葛亮出使江东,无非智激孙权;骂死王朗则更不知从何说起。不过在历史上,诸葛亮的确进行过一次舌战群儒,只不过这里的“舌战”不是用嘴,而是用笔纸;这里的“群儒”也非来自江东,而是来自中原。

不过历史上的舌战群儒远远没有《三国演义》中所说的那样黑白分明、正邪对立。历史不是小说,它注定要混杂了更多的时代因素,而身处于漩涡中的英雄人物,也往往因此变得模糊。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曹丕被刻画成篡汉之奸贼,刘备则是毫无疑问的汉室正统。然而在历史上,汉魏禅代之后的现实却是曹魏帝国“十分天下而有其九”,而且牢牢占据着中原与曾经的汉都。反观蜀汉,仅以益州之地而自谓继承汉祚,的确难以服人。刘备称帝前,刘巴认为如此则“示天下不广”,费诗更直言:“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邪?”可见偏守一隅一直是蜀汉政权继承汉祚最大的劣势。刘备以称汉中王,尚与其功绩相匹;一旦称帝,则文治武功均不足,而武功尤其不足以服人。

关于汉亡之后的正统问题,非但是曹魏、蜀汉两方争执不下,三国之后的历代史家也往往各执一词。如陈寿的《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则开蜀汉正统之先河。比较特殊的是《资治通鉴》虽然用的是曹魏年号,但其编纂者司马光曾有一惊人之语:

“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僣伪哉?”

也就是说,只要天下尚处于分裂状态,那“天子”之名便是有名无实,也即无所谓正统与伪号。此语真可谓掷地有声。《世语》中也曾记载过夏侯惇对曹操的进言:“宜先灭蜀,蜀亡则吴服,二方既定,然后遵舜、禹之轨。”由此可知,称帝一事对应着统一天下的赫赫武功,这是自古而今的政治惯例。

所以,曹丕代汉有着中原之利与禅位的“合法程序”,但毕竟未能统一天下;蜀汉君主毕竟是汉室宗亲,汉朝历经四百年,其恩威深入人心,刘备的血统依然具有强大的向心力。二国一时间难分出高下,实属正常。

然而就在此时,孙权向曹丕称藩却改变了魏蜀两家的政治局势。孙权袭荆州、杀关羽后,为防刘备兴兵复仇而陷于两线作战的不被动局面,遂举国向曹魏称藩。当时除去辽东一隅之地外,天下三分格局已定,孙权以三分天下称藩,使得曹魏在法律意义上直接统一了江东——这给予了刚刚称帝的曹丕以极大的合法性。孙权向中原之国称藩,蜀汉的地位更显边缘化,魏蜀两国正统之争的天平此时渐渐朝着曹丕倾斜。

曹丕久经沙场,怎能不知道孙权称藩是为了集中力量防御蜀汉而采取的权宜之计?非但曹丕心中有数,其帐下谋士刘晔也对此发表过一番极为精辟的分析:

“权无故求降,必内有急。权前袭杀关羽,取荆州四郡,备怒,必大兴师伐之。外有强寇,众心不安,又恐中国承其衅而伐之,故委地求降,一以却中国之兵,二则假中国之援,以强其众而疑敌人。权善用兵,见策知变,其计必出于此。今天下三分,中国十有其八。吴、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攻,天亡之也。宜大兴师,径渡江袭其内。蜀攻其外,我袭其内,吴之亡不出旬月矣。吴亡则蜀孤。若割吴半,蜀固不能久存,况蜀得其外,我得其内乎!”

刘晔的分析一针见血。首先,他预料到了之后的夷陵之战以及孙权称藩的虚假性;其次,他提出待刘备伐吴之际挥师南下,则孙权必亡;孙权若亡,其蜀汉不能独存,如此天下可定。

然而曹丕的回复却是“人称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降来者心,必以为惧,其殆不可”。这一句话饶有趣味:天下无非三分,孙权称藩之后还有谁是“欲降来者”呢?显然不是四方蛮夷与辽东的公孙家族而是蜀汉。曹丕此时所想,自然是平定吴蜀非一日之功,但如果蜀汉能够跟随孙权的脚步称藩,那曹魏便在法律层面上实现了天下一统,由此汉魏禅代再不可易,其正统性、合法性便不容置疑。出于这一考虑,曹丕没有采纳刘晔的建议反而赐孙权九锡、封其为吴王的举动便不难理解了。

不久夷陵之战爆发,蜀汉国力大为削弱,落得个“蜀弱吴孤”的结局。从夷陵之战(221年)后到诸葛亮北伐(228年)前,是三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一段时期。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此时天下只有曹魏、蜀汉两国,而吴王孙权则是曹魏帝国的内臣或是外藩,所以魏蜀之争本应处于极度白热化的阶段。然而事实上却是,魏蜀两国在这七年间并未爆发任何战争,双方在军事上保持着前所未有、之后也未曾有的和平状态。

建兴元年(223年),刘备驾崩,刘禅继位,南中地区顿时出现了“举郡称王”叛乱。《三国志》中载“先主薨,高定恣睢于越巂,雍闿跋扈于建宁,朱褒反叛于牂柯”,既说明了叛乱诱因,又说明了叛乱规模之大——蜀汉本身也便一州之地,三郡同时起事对其的震动可想而知。曹丕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开始了对蜀汉政权的“攻心战”。

诚如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所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新君继位、内乱不止、国体动摇,建立刚刚两年的蜀汉政权面临着巨大挑战。曹丕遂命一干重臣致书蜀汉君臣,借以攻心。曹魏在这一场“攻心战”出现的阵营堪称华丽,据《诸葛亮集》中所载:“是岁,魏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各有书与亮,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

华歆、王朗、陈群等人,均的著作等身的经学大家、天下名士,诸公以车轮战之势致书于诸葛亮,其影响力不言而喻。曹丕在封孙权吴王时埋下的伏笔,终于在此时浮出水面。当此之时,诸葛亮怎能不应战?这一次以笔纸为刀、舌战群儒的结果,就是作于建兴元年(223年)的《正议》:

“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刑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指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逼於元祸苟免者耶!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馀万於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於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继之以纂。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

写这篇文章的,是历史上的诸葛亮而非小说中的诸葛亮。其立论之义正辞严、其文风之沉稳老练,便非《三国演义》舌战群儒、骂死王朗两段可媲美。曹魏强、蜀汉弱是客观事实,而诸葛亮以“据道讨淫,不在众寡”为核心,将曹操比之于项羽,又以汉中之战的惨败为注;将华歆、王朗一干人比之于苏秦、张仪,又以陈崇、张竦劝进王莽的谄谀为注,在驳斥曹魏以强并弱之势的同时,强化了蜀汉的正朔道统。

《正议》最后的“诬毁唐帝,讽解禹、稷”八个字,尤为点睛之笔。曹丕代汉,向来以尧舜禹的禅位旧事为其合法性依据,汉献帝禅让的诏书中亦多有“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之语。如今诸葛亮直言汉魏禅代实为“诬毁唐帝,讽解禹、稷”,实质是将曹丕受禅之事看成一场政治闹剧。曹丕为了标榜其受禅的合法性,其中揖让虚文,连篇累牍,百官之劝进表及汉献帝被迫所下的诏令“往复至万余言”,诸葛亮以此八字破之,足可担得起微言大义了。

诸葛亮所做的《正议》并不仅仅个人明志之作,更是蜀汉朝廷的官方宣言。其实在诸葛亮收到华歆、王朗等人致书的同时,上至刘禅下至百官,都或多或少地卷入了曹魏以书信为载体的“攻心战”中。对此,刘禅降魏时所进的降表中便有提及:

“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每惟黄初中,文皇帝命虎牙将军鲜于辅,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否德暗弱,窃贪遗绪。俯仰累纪,未率大教。”

黄初为曹丕年号,建兴元年即为黄初四年,正合“黄初中”。这一年魏文帝曹丕遣使“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其意无非想借刘备新丧、蜀汉动乱之时令其举国称藩。

招安的诏书直接送到敌国君主,曹丕的“攻心战”可谓极尽张扬之事。同年,诸葛亮书《正议》,这自然是刘禅、诸葛亮等人商议后的结果。事实上刘备死后,蜀汉朝廷的大权渐归于诸葛亮一人,曹丕“攻心战”的主要对手是诸葛亮而非刘禅,所以诸葛亮文章一出,便标志着曹丕“虞舜舞干戚而服有苗”的梦想破灭了。后《出师表》中,诸葛亮在北伐失利后依然能旗帜鲜明地提出“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口号,这一场舌战群儒的结果更可见一斑。

从华歆、王朗等人的“陈天命人事”到诸葛亮书写《正议》一文,魏蜀两国的“纸面战争”可谓针锋相对、暗藏刀兵。然而在军事层面,两的国边境却保持了整整八年的和平状态,这在战火连年的三国时代几乎是个奇迹。

细究其因,是因为魏蜀两国在这一时段均有更为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对于曹丕来说,汉献帝身上沉淀着汉朝四百年来积累的影响力与向心力,这些都不是一次受禅的程序便能消弭的。从朝廷到民间,对新朝持疑虑者大有人在,曹丕需要时间来稳定其政权。对于刘禅与诸葛亮来说亦是如此:蜀汉政权的建立几乎树立在刘备一人的威望之上,刘备之死自然会带来内乱外患的连锁反应,诸葛亮必须将精力花在平定刚刚发起南中叛乱上。两国均无余力对外,故边境能相安无事;但两国正朔又有着原则上的对立,故在孙权已经举国称藩的情况下,曹丕发动“攻心战”也便顺理成章。

正朔关乎于立国之本,按理说不容有妥协的空间,但要着重强调的是,虽然诸葛亮在《正议》中言之凿凿,但在行动上却保持着极度的理智。陆抗与羊祜之间的故事,同样发生在诸葛亮与司马懿之间。《三国志·黄权传》中提到“宣王与诸葛亮书曰:‘黄公衡,快士也,每坐起叹述足下,不去口实。’”的情节,这里的宣王即是司马懿。魏蜀两国势如水火,二人作为两国的权臣与重臣却能有此闲情,足可见当时的局势亦并非像《正议》这般“外交辞令”中所说得那般严酷。

诸葛亮《正议》一出,标志着曹丕的“攻心战”彻底失败,但这并不意味着华歆、王朗等人的文章也败于诸葛亮。从形势上来看,蜀汉降曹魏,尚有机会;曹魏降蜀汉,绝无可能,所以曹丕不胜即是败,诸葛亮不败即是胜,双方攻守之势绝不能等同视之。《正议》当中的立论固然精妙,但华歆、王朗等人名士之望、大家之笔,其文章又何曾逊色诸葛亮分毫呢?

曹丕代汉,因其武功不足、汉室未绝,其受禅之举存在先天不足,正应和了赵翼所说的“古来只有征诛、禅让二局,其权臣夺国,则名篡弑,常相戒而不敢犯”。为弥补这些缺陷,曹丕帐下的谋士进行了极为详细复杂的“理论建设”,这一点从百官的劝进表、汉献帝的禅位诏书便可管窥蠡测。等到华歆、王朗“陈天命人事”时,汉魏禅代的理论已臻成熟,自然不会被一篇《正义》所驳倒。《三国演义》中借王朗之口,将曹丕称帝的合法性来源总结为“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其中立论,更详者可见华歆的《请受禅上言》:

“河图洛书,天命瑞应。人事协于天时,民言协于天叙。而陛下性秉劳谦,体尚克让,明诏恳切,未肯听许。臣妾小人,莫不伊邑。臣等闻自古及今,有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考以德势,则盛衰在乎强弱;论以终始,则废兴在乎期运。唐虞历数,不在厥子,而在舜禹。舜禹虽怀克让之意,迫群后执玉帛而朝之,兆民怀欣戴而归之,率土扬歌谣而咏之。”

这一段的核心,在于“有天下者,不常在乎一姓”,其意与“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相仿。华歆之文,可以视为为“理论基础”,而王朗致许靖的三封书信,则又为劝降的名篇。

在叙述这三封书信之前,需要先讲一讲许靖。许靖在《三国演义》中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其地位之高,仅这两件事便有分说:一是益州众臣劝刘备进汉中王时,许靖名列第二;在劝刘备称帝时,许靖更在百官联名中位列第一。

许靖何德何能,能凌驾于诸葛亮、法正、关羽等人之上?这源于其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东汉末年,士人清议之风极盛,名士的点评几乎可以决定被点评者的仕途未来,而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许靖与弟许劭组织的月旦评——曹操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正出于二许之口。刘备称帝后,许靖位列蜀汉三公,任司徒一职;王朗亦位列曹魏三公,初为司空,后为司徒,因此,王朗将“攻心”的重点放在许靖身上也便不奇怪了。

三国时期的书札向来为历朝之精品。这一番“魏蜀两司徒”之间的信件虽有政治意图于其中,但读起来依然颇多动人之笔,兹摘录如下:

“……自天子在东宫,及即位之后,每会群贤,论天下髦隽之见在者,岂独人尽易为英,士鲜易取最,故乃猥以原壤之朽质,感夫子之情听;每叙足下,以为谋首,岂其注意,乃复过於前世,书曰‘人惟求旧’,易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刘将军之与大魏,兼而两之,总此二义……”

“过闻‘受终於文祖’之言於尚书。又闻‘历数在躬,允执其中’之文於论语。岂自意得於老耄之齿,正值天命受於圣主之会,亲见三让之弘辞,观众瑞之总集,睹升堂穆穆之盛礼,瞻燔燎焜曜之青烟;于时忽自以为处唐、虞之运,际於紫微之天庭也。徒慨不得携子之手,共列於廿有二子之数,以听有唐‘钦哉’之命也。子虽在裔土,想亦极目而回望,侧耳而遐听,延颈而鹤立也……”

“……皇帝既深悼刘将军之早世,又愍其孤之不易,又惜使足下孔明等士人气类之徒,遂沈溺於羌夷异种之间,永与华夏乖绝,而无朝聘中国之期缘,瞻睎故土桑梓之望也,故复运慈念而劳仁心,重下明诏以发德音,申敕朗等,使重为书与足下等……昔伊尹去夏而就殷,陈平违楚而归汉,犹曜德於阿衡,著功於宰相。若足下能弼人之遗孤,定人之犹豫,去非常之伪号,事受命之大魏,客主兼不世之荣名,上下蒙不朽之常耀,功与事并,声与勋著,考其绩效,足以超越伊、吕矣……为身择居,犹愿中土;为主择安,岂可以不系意於京师,而持疑於荒裔乎……”

王朗之文,朴实无华而感人肺腑,将劝其降魏的政治诉求隐含在“展叙旧情,以达声问”之中,如撒盐入水,不见刀兵而尤胜于刀兵。其中“亲见三让之弘辞,观众瑞之总集,睹升堂穆穆之盛礼,瞻燔燎焜曜之青烟”一句,将汉魏禅代描述成了百年不遇的胜事,“刘将军之与大魏,兼而两之,总此二义”、“为身择居,犹愿中土;为主择安,岂可以不系意於京师,而持疑於荒裔乎”,又给足了许靖台阶,意图在保全其士人名誉的基础上,劝其“去非常之伪号,事受命之大魏”。

《三国演义》中虚构诸葛亮北伐时与王朗舌战,除了王朗逝世与诸葛亮一出祁山的年份相同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王朗的文章在当时的确罕有匹敌者。三封与许靖书能见王朗用笔之真切,但王朗写官文亦是一把好手。曹丕曾立受禅碑以记录《受禅表》及《公卿将军上尊号奏》,此碑系王朗文、梁鹄书、钟繇镌字,故有“文表绝、书法绝、镌刻绝”之谓,故又称“三绝碑”。王朗之言曹丕受禅,其文华丽如此:

《受禅表》:“……未有若今之盛者也。是以汉氏睹历数之去已,知神器之有归。稽唐禅虞,绍天明命,厘嫔二女,钦授天位,皇帝谦退,让德不嗣,至于再,至于三。于是群公卿士,佥曰陛下圣德,懿侔两仪,皇符昭晰,受命咸宜……大统不可以久旷,万国不可以乏主,宜顺民神,速承天序……”

《公卿将军上尊号奏》“……天命有去就,然后帝者有禅代。是以唐之禅虞,命以在尔;虞之顺唐,谓之受终。尧知天命去已,故不得不禅;舜知历数在躬,故不敢不受。不得不禅,奉天时也;不敢不受,畏天命也……”

《受禅表》虽非写给诸葛亮的书札,但可以视为曹丕代汉合法性的“总论”;而王朗的三封与许靖书,不妨可看成是其“分论”。两者之间,自有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

从文采、立论而言,诸葛亮的《正论》均不能及,然而这场舌战以诸葛亮取胜而告终,则源于魏蜀双方的战略目的并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曹丕命华歆、王朗等人致书蜀汉君臣,进则意图令其举国称藩;退则意图策反蜀汉重臣,但这两个目标都没有实现。非但没有实现,诸葛亮先于建兴六年(228年)举兵北伐,孙权后于黄武八年(229年)称帝改元,曹魏羁縻吴蜀的梦想由此化为梦幻泡影。

诸葛亮与华歆、王朗等人的舌战长存于书信之中,亦称得上是文坛快事。《三国演义》以诸葛亮骂死王朗一段取代这一桩舌战,也算是为此间的故事做一番纪念了。

结语

关于诸葛亮的舌战之事,舌战群儒、骂死王朗为假,遥寄《正议》舌战曹魏为真,小说与历史各尽其妙。真正的三国史,其斗争远远不只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这么简单,《三国演义》单纯地“帝蜀寇魏”,自然不需要将历史复杂的一面尽数表达出来。所以论文章言辞,《三国演义》中之语逊色《正议》多矣;但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来看,舌战群儒、骂死王朗的故事,又远较《正议》闻名了。

针对于诸葛亮的口才,毛宗岗在评《三国演义》时有一言极为精辟:“若卧龙以文章名世,亦不过蔡邕、王粲、陈琳、杨修等辈耳,何足为重。”的确,诸葛亮若仅以文章立身,不过是三国时代众多文人中的一个——毛宗岗以蔡邕、杨修喻诸葛亮,或许还算高看。而事实上王朗经学大家、著作等身,却不及诸葛亮“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赵与时在《宾退录》中谈及于此云“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诸葛亮与王朗之间的差距,早已不是文字所能拉近的了。

这三次或真或假的舌战,除去“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口号之外,或许以刘咸荥撰于武侯词的对联概括最为恰当:

合祖孙父子兄弟君臣,辅翼在人纲,百代存亡争正统;

历齐楚幽燕越吴秦蜀,艰难留庙祀,一堂上下共千秋。

三国最终一统于晋,诸葛亮也于北伐中星落五丈原。而个中是非功过,又有谁能定论?可谓知孔明者,其惟三国乎?罪孔明者,其惟三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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