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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评选出美国境内最著名的一条公路,那么66号公路是最有可能获此称号的候选项。这条被誉为“母亲之路”以及“美国主大街”的公路,不仅沿途有秀丽的风光,而且还有悠久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象征。就算最初的66号公路已经不复存在,被瓦解分割进了不同的新公路里,但它在美国人心中的地位,是任何其它公路也比不了的。

66号公路东启美国第三大城市芝加哥,西至美国第二大城市洛杉矶,穿越了8个州,全长约3940千米,经过了五大湖地区、密西西比河、奥扎克山地、大平原、洛基山、莫哈韦沙漠等多个地形区,一直到达西海岸边的阳光小镇圣莫妮卡(属洛杉矶)。最初,它只是美国编号公路系统中普通的一员,但在它建成以后的年代里,几次发生在美国本土的重要历史事件,成就了这条传奇的公路。

66号公路示意图

66号公路

“好路运动”的兴起

这条如今举世闻名的公路,最初却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影响下修建的。这个小人物名叫塞鲁斯·阿弗里(Cyrus Avery),原为俄克拉荷马城的一名保险推销员,后来在1910年代美国中部石油产业兴盛之际,到石油之都塔尔萨成立了一个阿弗里石油公司。这时候的美国刚步入进步时代,政府一改以前的贪腐,开始更加关注民意;这同时也是汽车在美国逐渐被普及的年代,福特公司的流水线生产成功地降低了汽车的成本,让广大的中产阶级能够买得起汽车。因此,“好路运动”(Good Road Movement)在美国大行其道,美国各地的人们呼吁政府,修整早已破烂不堪的公路,并建设更加密集的公路网,以方便人们开车出行。

阿弗里的照片

阿弗里也参与了好路运动,并且很快就成了塔尔萨地区好路运动的领袖。和许多地区的好路运动参与者只是喊喊口号不同,阿弗里比较务实,他亲自参与到了好几条不同公路的筑路委员会中。由于他人缘好,在委员会的工作也很出色,塔尔萨所在的郡邀请他担任郡长。在他当郡长的任期里,做了一件让塔尔萨上上下下都叫好的事:重建11街大桥。

塔尔萨在当时是一座石油城市,被誉为石油之都。它濒临着密西西比河的重要支流阿肯色河,这条河把城市一分为二:市区在河流的东侧,而石油开发区大部分都在河流的西侧。连接河流两侧的是位于11街上的一座木桥。这座木桥最初是何时修建的,已经不为人知,但在1915年,这座桥早已残破不堪,不要说汽车,就连行人走上去都不安全,这给城市居民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安全隐患。塔尔萨政府一直都许诺要重建这座桥,却始终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未能付诸行动。

阿弗里上任后,把重建这座桥作为自己的工作重点。终于在1915年,新的11街大桥建成通车。在如潮的好评之下,阿弗里有了一个新想法:既然11街大桥联通城市的两端是件让人高兴的事,那为什么不以此为基础,修一条公路,把塔尔萨和其它城市相连呢?这个想法得到了大量的支持,因为当时塔尔萨生产的石油及附属产品主要是运往五大湖工业区,运费比较高昂,修建一条连接塔尔萨和芝加哥的公路,对塔尔萨当地的经济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并且,塔尔萨和芝加哥之间,本来就有一条曾经用作军事道路的小径,只要将其拓宽、平整,就能满足人们的需求。

塔尔萨11街大桥(已于2008年停用,成为一个历史遗迹)

1926年,当公路在全国各地开始兴建的时候,美国成立了编号公路系统(U.S. Routes,即美国国道),而在阿弗里的游说之下,芝加哥到塔尔萨的这条路被列入了第一批新建编号公路的规划之中,并且它的西端被延伸到了洛杉矶。在几经争执后,这条路没有获得阿弗里想要的“60号公路”的编号,而是获得了66号。1927年,66号公路协会在塔尔萨成立,以11街大桥为基准开始铺设道路。

在66号公路基本定型之后,为了吸引更多的旅客,带动包括塔尔萨在内的沿途各地的经济,阿弗里想尽了办法推销这条路。他在各种报刊杂志上买下了大量的版面,来给66号公路打广告。第二年,他想到了一个新的方法:组织一次跑步穿越北美大陆的极限运动,让运动员沿着刚刚成形的66号公路,从洛杉矶跑步到芝加哥,再前往纽约,以此来获得全世界的关注,并提升66号公路的知名度。

塔尔萨市内的66号公路

这场极限挑战果然吸引了大量的关注,它被媒体大肆渲染,并全程跟踪报道。报名参赛的选手有200多人,其中很多为当时知名的长跑运动员,有50多个人坚持跑到了纽约的麦迪逊广场,其中来自俄克拉荷马的切诺基人安迪以573小时的成绩获得第一名(平均每小时6英里)。在完成全程的选手们获得英雄称号的同时,66号公路也第一次站到了聚光灯下。

阿弗里再接再厉,于1929年再度举办这项赛事。在之后的几十年里,这项赛事被重复举办过很多次,并获得了一个专有名称叫邦尼恩德比(Bunion Derby)。对他来说,举办赛事的目的达到了,66号公路变得家喻户晓。但他没想到的是,真正奠定66号公路在美国历史上的地位的,并不是这项极限运动,而是接下来发生的大萧条。

大萧条中的迁徙之路

1929年,就在第二届邦尼恩德比举办之后,工业腾飞和经济繁荣之下的隐患爆发了。10月29日,黑色星期二不期而至,纽约华尔街的股市崩盘,史上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大萧条——给了在“咆哮的二十年代”里高歌猛进的美国资本家们当头一棒,也让一战以后成长起来并憧憬着未来的“迷惘的一代”们措手不及,变得更加迷惘。

华尔街股市崩盘引发恐慌

实际上,大萧条的导火索早就埋下了,在工业化带动各行各业繁荣发展的时候,美国的中产阶级充满了安全感,手里的钞票毫无节制地被花掉,然后开始流行借贷消费,中产阶级账户上的赤字不断地攀升。同时,机械化的普及及技术的革新也让工作岗位在逐步减少。失业的普通工人愿意拿更低的工资以换取工作机会,久而久之便拉低了平均工资,降低了购买力,导致工厂生产的产品卖不出去。而美国银行界的一些弊病和胡佛政府对市场的放任自流,也在暗地里加剧着危机。最初,这些危机都被各行各业繁荣的外表遮蔽,直到1929年的10月底,所有的暗流破地而出,将美国经济那虚荣的外表彻底击碎。

黑色星期二这一天,许多美国人的积蓄都化为乌有,大规模的破产潮和失业潮随之而来,将近三成的家庭没有了收入,美国社会陷入了崩溃的边缘。无家可归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在城市的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棚屋以栖身,并将它们命名为“胡佛村”,以讽刺胡佛总统曾经给出的各种关于美好未来的许诺。甚至有人去森林里放火,只为让自己找到一份消防员的工作。

大萧条时失去收入的家庭(图片来自华盛顿州立大学)

1933年,小罗斯福(即富兰克林·罗斯福)接替了胡佛,成为新的总统。他就任之后,推行“罗斯福新政”,以挽救美国的经济。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比如使用凯恩斯主义的理论,加强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让美元贬值,以刺激出口;勒令银行停业休整,以挽回它们的口碑,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举措是针对社会上的失业人群的:以工代赈,在全国范围内兴建各种基础设施和大型工程,以提供就业岗位,以此来提高人们的消费水平,从而刺激经济。

罗斯福新政时期修建的工程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要数科罗拉多河上的胡佛大坝。实际上,胡佛大坝在罗斯福上台前的1931年就开始动工,有数万人挤破了头,去亚利桑那州争抢那五千个工作岗位。这些人前往亚利桑那的路,便是66号公路,许多人因为交不起车费,甚至从芝加哥(乃至东海岸)沿着66号公路徒步走到了亚利桑那。

胡佛大坝,位于亚利桑那和内华达两州之间

人们选择66号公路,不仅因为胡佛大坝就修筑在距离66号公路很近的地方,而且还因为这条公路独特的走向。美国的公路大部分是横平竖直的布局,而66号公路则是斜插了大半个美国,因为它的走向,它和大部分其它重要公路都有交会点,因此前往西部的移民们都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这条路。

这座200多米高的重力坝一共使用了248万立方米的水泥,这些水泥的原料也都是通过66号公路送往施工现场的。可以说,66号公路为胡佛大坝的修建提供了必要的路径,也为沿途城镇在大萧条时期的经济恢复做出了极大的贡献。除了胡佛大坝之外,西部还有许多别的工作机会,比如加州的几个国家公园也在大萧条前后重建了道路等基础设施,而66号公路同样也是参与这些项目的工人们的迁徙之路。

建设中的胡佛大坝(图片来自国家公园署)

在胡佛大坝修筑的过程中,工人们经常到距离大坝三十公里外的一座小镇去娱乐休闲。这座小镇最初是1855年由摩门教徒建立的一座据点,深处沙漠,缺乏水源。1905年,它被铁路工人们发展成了一个小镇。但铁路修完之后,工人们大多都离去了,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干旱、又太过偏僻,甚至没有基本的电力保障,不适合居住。但对于修筑水坝的工人们来说,这里是方圆一百公里之内唯一的娱乐之所。他们的蜂拥而至,为这座小镇带来了电缆和水渠。

工人们在小镇上的娱乐也很简单,一般就是聚在一起打牌赌博。为了吸引更多的工人前来带动那片沙漠的发展,小镇所在的内华达州政府通过了法律,让赌博合法化。当大萧条过去之后,许多新兴的商人们看中了这个小镇,在当地陆续开设了许多高级的赌场,让这座小镇发展成了一座彻夜不眠的狂欢之城。这座当年的小镇就是今天的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胡佛大坝为拉斯维加斯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电力,而大坝背后的水库则为拉斯维加斯引来了珍贵的水源。

1940年的拉斯维加斯(图片来自内华达大学)

逃离烟尘碗

就在工人们因为大萧条而源源不断地涌上66号公路,前往西部参与工程建设,寻求新的工作的时候,他们的身后跟来了另外一群人。这群人走上66号公路是因为一场降临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上的自然灾害,即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环境灾难——烟尘碗事件(Dust Bowl,也叫黑色风暴事件)。在美国中部的大平原地下,有一个庞大的地下水层——高平原地下水层(High Plains Aquifer)。这个地下水层覆盖面积大,水量丰沛,而且距离地表不深,是美国中部农业的重要水源。

高平原地下水层示意图

然而,这样得天独厚的农业水源,却经不住人们的过度使用。随着过度抽水导致的水位下降,原本被地下水层浸透的细软沙土没有了水的包裹,只需风一吹,便被扬到了空中。同时,由于西进运动以来不科学的开垦和耕种,大平原上的植被被破坏殆尽,没有了植物根茎的禁锢,土壤很快就流失水分,变成了沙尘。到了1930年代,这一地区的地表大规模沙化,最终在大风的作用下形成了经久不息的超级沙尘暴。

这场超级沙尘暴在美国的中部持续肆虐长达10年之久,整个中部大平原以及洛基山东麓都深受其害,重灾区的几个州常常在白天伸手不见五指,而被吹往半空的沙尘,甚至随着大气环流,飘到了东海岸及加拿大,正因如此,那十年被称为“肮脏的三十年代”。其中在1934年5月11日,俄克拉荷马西部的走廊区域出现了强对流天气,在一系列连锁反应之后,一场“完美风暴”诞生了:以俄克拉荷马西部为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达一千多公里、高度约三公里的超级风暴带。据估计,在中部大平原上,有3.5亿吨的泥沙被抛向了空中,就连遥远的纽约、波士顿和亚特兰大,在白天也暗无天日。这一天被称为“黑色星期天”,而这场持续了三天的风暴被称为“1934年黑色风暴”。

黑色风暴照片(图片来自威奇托州立大学)

黑色风暴示意图

这场风暴让中部大平原的农业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狂风和沙暴摧毁了地面至少5英寸厚的土壤,许多地区地面硕果仅存的可耕种土壤被彻底毁坏。风暴之后,至少一千万英亩农田被毁,五百多万吨小麦绝收。

在俄克拉荷马以及附近的重灾区,许多农民的土地彻底沙化,无法再进行耕种。他们只能背井离乡,迁往外地。东部的繁华地区在大萧条的冲击下,根本没有多余的就业机会给他们,因此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沿着66号公路一路向西,前往位于沙暴区以外、阳光明媚的加州。加州因为其独特的地理条件,是蔬菜和水果的种植基地。这些人来到加州之后,寄人篱下,在水果庄园里打杂。由于他们来时身无分文,地位很低,而且大部分又来自印第安人居多的俄克拉荷马州,因此被人戏称为Okies(“俄州佬”)。

有关黑色风暴的最著名照片:图中难民为弗洛伦·汤普森,32岁单亲母亲,在黑色风暴中失去家园,带着七个孩子沿66号公路逃难到加州,后因这张照片获得政府的捐助,七个孩子全部幸存,她自己也活到了八十高龄(摄影师:多萝西·兰格,美国二战前后的著名纪实女摄影师)

当时,加州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深入了解了这群逃荒者的遭遇和艰苦的生活,并以此为背景创作了《人鼠之间》和《愤怒的葡萄》等文学作品。其中《愤怒的葡萄》被誉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由于这本书的影响力太大,反映的社会问题太尖锐,一些地区一度将其列为禁书。后来在这本书的影响下,美国政府被迫通过了资助受沙暴影响的农民的法案。这部书让斯坦贝克获得了普利策奖,而以同样背景创作的《人鼠之间》则在之后为他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这两本书不仅揭露了社会对那些逃荒者的不公平待遇,也再度捧红了66号公路。《愤怒的葡萄》讲述的是一个俄克拉荷马农业家庭因大萧条和沙暴危机而破产之后,前往加州逃难的故事,其中有很多情节就发生在66号公路沿线。斯坦贝克认为,66号公路在昏暗的沙暴中,给绝望中的农民们指出了一条求生的方向,因此他把66号公路称为“母亲之路”。在这本书获奖以及被翻拍成电影之后,“母亲之路”这个称号就正式被赋予了66号公路。

《愤怒的葡萄》封面

叛逆者的乐园

经历了这些事,66号公路逐渐由一条单纯的交通线路,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大萧条和黑色风暴让30年代的美国充满了绝望,但正是这种压抑在人们心中的绝望,诱发了美国艺术界的一次巅峰期。音乐、戏剧、绘画、雕塑甚至行为艺术的创作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艺术家们在通过作品来反映社会问题的同时,也促成了许多创作上的革新,比如爵士乐的分支摇摆乐就在30年代兴盛一时,来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电影和动画产业也迎来了大的发展,让人们借助胶片暂时忘记惨淡的现实世界。66号公路也被各种各样的艺术作品赋予了更多的文化内涵。

在大萧条以及黑色风暴过去之后,二战爆发,66号公路成为了全国各地的新兵前往加州圣迭戈军港(美国第二大海军基地、太平洋最大军港)的主要路径之一,这批被称为“伟大的一代”的士兵们,又给这条路赋予了光荣、牺牲、保家卫国等意义。走上这条路的新兵不仅有白人和黑人,还有被边缘化了很久的印第安人。这些来自俄克拉荷马州各保留区的印第安人在太平洋战场上担任通讯员,用自己民族的语言作为密码,让日本无法破译美国的情报,为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二战之后,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许多位于西部的世外桃源和壮美景色逐渐为人熟知,吸引了许多东部的人,走上了66号公路;而西部那种异于东海岸的崇尚自由的牛仔文化也吸引着东部的年轻人,把66号公路当做追求个性独立和精神自由的途径。这些人把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艺术方式带到了66号公路的沿线,让66号公路的文化内涵更丰满、更多元、也更现代。

66号公路上的摇滚理发店

这些年轻人的精神和思想,从文学史上与他们大致同时的“垮掉的一代”作品中可以看出。比如,“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在路上》,内容便是来源于作者凯鲁亚克自己驾车穿越美国的经历。在50到60年代,像凯鲁亚克这样的美国年轻人非常之多,而他们穿越美国最喜欢走的路就是66号公路。这本毁誉参半的书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之后越战时期兴起的嬉皮士运动奠定了基础,它同时也可以反映出66号公路在那个年代被贴上的文化标签:叛逆、自由、奔放。

心中充满愤怒、沉迷在幻想中的年轻人穿梭在66号公路上,将前卫艺术、抽象艺术、摇滚乐和迷幻音乐带到了沿线的小镇上,把66号公路重塑成了一条非主流文化之路。很多文学、艺术和音乐作品也直接把66号公路作为了创作灵感,比如一首早期摇滚歌《在66号公路找点刺激》(曾被《汽车总动员》用作主题曲)便是创作者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时候所写,歌词基本是由沿途地名组成的流水账,发行后轰动一时,被很多人翻唱。“垮掉的一代”被看作是西方第一个后现代亚文化(即小众文化),而之后的嬉皮士则是一次重要的反主流文化运动。66号公路见证了它们从出现到兴盛,再到逐渐回归主流的整个历程,公路沿线留存至今的那些抽象现代艺术作品便是它们留给后世的文化遗产。

66号公路沿线的前卫雕塑(名为Ozymandias on the Plains)

66号公路沿线阿马里洛的卡迪拉克农场(Cadillac Ranch)

在以高速公路为主体的美国州际公路系统开始大规模发展之后,66号公路在交通上的地位逐渐下降,并在1985年被正式从道路系统中除名。但它在几次大事件中累积的名望却始终兴盛不衰,吸引着世界各地向往它的人们前去拜访,因此在它经过的几个州,都成立了专门的组织来保护这条已经被官方抛弃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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