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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先生姓郑,天生的眼盲,以算命维持生计。毕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人们当面都会尊重他一声“先生”或是“师傅”,私底下都是叫他郑瞎子。
据说,郑瞎子十成算的有五六成准。没算准的他就念念叨叨说:“天命难违啊……”大家也不会往心里去。算命,不过是想给不顺畅的生活里增加一点光明的希望,算一算以后的日子看会不会顺畅些,也好在困苦里有个奔头。所以十里八乡的村里人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找他算算命,让他给指条明路。
郑瞎子算了一辈子的命,年轻时雇个人带路走乡串户的给人算命。现在七十多岁了,年纪大走不动了,也就不再算命了。他这一辈子没有娶妻,当然就没有儿女,算是孤独终老一生了。
不过郑瞎子倒存了不少积蓄,他舍不得花钱,也没地方花。他买的最多的便是糖。他总是手里抓上一把糖坐在门口的破竹椅上,听见有小孩子的声音,便伸出手来对着有声音的方向招手,一边喊:“来,来,给你们吃糖!”小孩子们便哄的一下子都过来了,把郑瞎子手里的糖抓光了又都跑开去玩了。
只有一个小男孩子不会走,会问郑瞎子:“爷爷,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打。”
“爷爷,我剥糖给你吃。”他会把自己手里的糖剥开纸把糖塞到郑瞎子的嘴里。
几次三番后。郑瞎子等散了手中的糖,别的小孩子们都跑开了,他就从背后掏出更大更好的糖来递给这个小男孩:“三儿,给你个大糖!”三儿高兴的直拍手,
他会掰下一半的糖又塞给郑瞎子吃,郑瞎子高兴的直咂嘴,摸索着抚摸三儿的头,高兴的说:“三儿啊,爷爷把一生的好运气都算在你头上哩!”
三儿,是前头赵村赵玉庆家的三儿子,今年五岁,他的正名大气着呢!叫赵云龙,村里的人都说:“你这是叫赵子龙呢还是叫赵云?”赵玉庆摸摸头说:“三国演义里头的赵云和赵子龙不是一个人吗?”众人没话讲,于是大家也懒得叫他正名,都呼他三儿。
赵姓村是个大村子,有两百来户人家,里头夹着个郑姓的几十户人家,所以郑瞎子就是住在这里的。前头不远的一里路的地方有个李姓村,也有一百来户人家。村与村之间相隔不远,所以闲时来往、走庄窜户的人很多。
夏天的晚上很凉爽,满天的星星像一盏盏明亮的灯似的照亮着大地,照亮着大地上的村落。人们吃过晚饭后便都出来纳凉。
郑瞎子也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乘凉。他怕孤独,有孩子们就热闹多了。所以他手里依旧抓了一把糖,他听见不远处孩子嬉闹的声音,他像往常一样朝着声音处招手,一边喊:“孩子们快来吃糖!”小孩子们是吃惯了的,一听见喊赶忙跑过来把郑瞎子手上的糖一扫而光。
小孩子晚上出来玩耍大人都是跟着的。所以小孩子在郑瞎子门口玩,大人们也都三三俩俩的过来聊天说地。人往热闹走嘛!渐渐的,郑瞎子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几个村子的男女老少,站着说话的,蹲着抽烟的,坐在石头上的,围了一大圈。
大家便说起郑瞎子以往算命的事来。有算的准的便说谢谢师傅当初的指点,有算的不准的便不作声,或者也是小声的说:“瞎子算的一点儿也不准!”不敢大声说也是毕竟敬畏着那仿佛虚无又仿佛存在的神明。
大家忽然又都来了兴致,叫郑瞎子讲讲从前经历的事。这个叫“师傅”,那个叫“先生”,越说越来劲,越问越多,问的郑瞎子应接不暇,干脆不说话了。
李村的一个年轻人见他不说话便调侃说:“老先生,给我算一个呗,算我什么时候能娶上老婆?”一个女人指着另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说:“师傅啊,你给算算李保民家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赵三儿从人堆里挤进来,靠着郑瞎子站着。郑瞎子牵着三儿的手指着李保民的老婆李婶说:“三儿,你的老婆在那个婶子的肚子里呢!”
李婶的脸立刻铁青了,气急的说:“郑瞎子你别胡说八道,我算过的是个儿子。”
众人反应过来,哄的一下子都笑了。三儿懵懂的看着大人们都在笑,也跟着傻笑。人群里一个女人说:“你怕是算的不准吧,李婶可是到大庙门口的师傅算过两回的,都说是儿子呢!”
但郑瞎子还是一本正经的说:“是个女娃娃,是三儿的媳妇!”大家又都笑起来。
李婶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了,她要儿子的心比谁都急迫。家里又穷,养了这么多女儿就更穷,哪里能接受再添一个女儿呢!
李婶被大家笑的气急,搂着大肚子愤怒的说:“我生个儿子出来砸了你瞎子的破门。”说罢气冲冲的挤出人群回家去了。
郑瞎子被发怒的李婶怼的不敢说话,但是大家依旧要凑热闹。又有一个人正儿八经的要请郑瞎子算算命,郑瞎子摆摆手说:“不算了不算了,刚才这个是我算的最后一卦,已经封卦了。”
那人还是坚持要算,郑瞎子说:“不算了,天上的耳报神不再帮我了,就是算也算不准了。”
有人小声的笑着说:“怕是不敢算了吧!要是李婶生个儿子,小心把你的门砸了!”
两个多月后,果然应验了郑瞎子的话,李婶真的生了个女儿。
于是有人在路上看见玩泥巴的三儿,就开玩笑说:“三儿,你老婆出生了,你不去看看!”
又过了几天,听说李家把小女儿送了人,因为家里太穷养不活了。
郑瞎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逢人便叹气的说:“那女娃娃命中有个弟弟,她这女娃娃招弟呢!”
又过了些日子,有人就又看见李婶抱着个瘦弱的女娃娃喂奶了,而且名字就叫招弟。
因为村子隔的不远,赵村的孩子也会跑到李村来玩。
从此,三儿听的最多的话就是:“小子,你老婆在哭呢!要喝奶了!”
“三儿,你老婆会走路了!”
“三儿,你老婆会自己吃饭了!”
把李婶气的脸拉的老长。抱起女儿便走,边走边骂:“都怪那个死瞎子……”
招弟两岁的时候,果然招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
这下村里人不得不佩服郑瞎子了。说:“郑瞎子比大庙门口的师傅还神呢!”
三儿和招弟注定是要被人们扯在一起说的,说的多了,三儿和招弟的关系比别的小伙伴要亲近些。
三儿上学要路过李婶家的门口,看见招弟便会停下来逗逗她。
再后来,招弟也上学了。有一次下大雨,招弟滑倒摔了腿,三儿硬是咬牙把招弟背回了家。让十分不待见他的李婶多了份好感。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赵老三长成个挺拔帅气的小伙子。招弟也是长的亭亭玉立惹人疼爱。他们都知道郑瞎子的最后一卦说的是什么,有时候老三会模仿当年郑瞎子算命的口气指着一处地方说:“三儿,你的媳妇在那位大婶的肚子里呢!”招弟被逗的哈哈大笑,娇嗔的瞪一眼老三,老三看着招弟那美丽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似的,从里甜到外。
人们常常看见赵老三牵着李招弟的手一起去上街,一起做事。人都说:“郑瞎子真能算,看看他们多般配!”
李家的女儿个个长的漂亮,据说是长得像李婶,李婶刚嫁过来的时候是村里一枝花,后来因为生活贫困便磨砺的老了。
李婶的女儿一个个都嫁出去了,漂亮的姑娘总能嫁个好人家。家境宽裕的女儿们总会帮衬着娘家,渐渐的李婶家的日子也好起来了。反而是老三家却不如以前了。两个哥哥娶了媳妇,早已把家底子掏空了。轮到老三这里,再也拿不出像样的彩礼钱了。
李村前面二十几里路远有个刘村,有个叫刘玉明的年轻小伙子,他自从路过李家门口看见李招娣之后,便像丢了魂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叫人上门提亲,李婶还没开口,招弟便一口回绝了他。
后来刘玉明打听到原来招弟有个男朋友,还有那最后一卦的事,他却自信的说:“我不信算命那一套,咱们公平竞争。”
刘玉明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为人热情善良,他不知道有多喜欢招弟,常常有事没事往李家跑,抢着帮忙做事。他的父亲是刘村的村干部,家境富裕,李婶夫妇是很喜欢这个小伙子的,觉得他把赵老三比下去了。
李婶便开始干涉女儿与老三的来往,给来家里的老三脸色看,对待刘玉明确是热情相迎。招弟不顾母亲的阻难,挺直了胸膛说:“我死也要嫁给三哥。”
李婶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要是敢跟赵家那个穷小子来往,打断你的腿。”母亲压迫她,但她并不屈服,她甚至想大不了让你打断腿。只是后来,招弟没有被母亲打断腿,而刘玉明却因为救招弟而压断了腿。
因为下了一晚上的暴雨,李婶放柴火的老屋开始漏水,李婶叫招弟去把那些干柴挪个地方。正好刘玉明也来了,就去帮着招弟干活。老屋是几十年前的老屋了,那梁子被虫蛀的腐朽了,加上雨水的浸泡,已经摇摇欲坠了。刘玉明忽然听见有木头断裂的声音,一抬头,那根梁子已经断落砸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刘玉明一把把招弟推了出去,斗粗的房梁落下来砸在他的大腿上,当场痛晕了过去。后来经过全力抢救,虽然治好了,却落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
虽然刘家人没说什么,但是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大家都是明白人。善良的刘玉明怕招弟有心里负担,说:“我不会因为腿的事来要挟你。我现在配不上你,你去跟老三好吧!我不要你因为同情我才嫁给我!”
可是他越是这样,招弟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她下狠心跟老三提出了分手,看着老三伤心绝望的表情,招弟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跌跌撞撞的回来后闷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李婶又找到老三,对他说:“我们家欠了刘家天大的人情是要还的,何况你家里这样的光景,招弟嫁过来有好日子吗?”一席残酷现实的话堵的老三默然垂首。
招弟和刘玉明的结婚喜事办的隆重又热闹,请的客人多,村子的人都去凑热闹了。只有老三缩在郑瞎子幽暗的屋子里。
郑瞎子无奈的说:“天……”“天命难违,我知道!”三儿接过他的话说。郑瞎子不说话了。
大家又都把郑瞎子算的最后一卦都忘记了,偶然提起,就撇撇嘴说:“郑瞎子胡说八道呢,你们也信?算命的不都是真真假假的糊弄吗?就是算准了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至此以后,谁也没有提那最后一卦的事。
李招弟嫁到刘家去了。赵老三提了个包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后,赵老三从外地回来,在村口的木桥上看见招弟时,招弟怀里已经抱了个小娃娃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立在桥中央,相对无语的站了很久,只有风吹的桥边的树木哗哗作响。
老三先开口说:“你快回去吧!桥上风大,别让孩子着凉了!”说罢从招弟身边走了过去。
招弟回过头来说:“三哥,你会找到个好姑娘的……”招弟说的眼眶通红,眼泪扑的落下来,赶忙转身走开离去了。
老三一个人在桥上站了很久,觉得心里更加空落落的。他不想再呆在村子里,告别了父母,也去告别了郑瞎子,又踏上了去外乡的路程。
郑瞎子颤巍巍的扶着门框,听着老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他还久久的站在门口,像是能看见似的目送老三离去。
火车鸣着长笛在平行线上飞驰。老三在火车上睡着了。他梦见招弟向他走来。忽然觉得有人推他,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招弟在眼前,他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下,可是招弟的脸真的还在眼前。他豁的一下子站起来,无比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位姑娘,不可置信的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是……招弟?”
姑娘笑了,笑的和招弟一样好看,说:“您好!您坐错了我的位置,你的位置在前面呢!”
赵老三还是楞楞的没有回过神来。姑娘向他礼貌的伸出了手:“您好,我叫白灵,我长的很像你说的那个招弟吗?”
一年后,赵老三回村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个外省大城市的女朋友回来,连名字都很好听,不土气。当村里人见到老三的女朋友白灵时,都惊得下巴掉在了地上。那不是李招弟吗?再看看又不像招弟,招弟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而眼前的女孩子虽然和招弟一模一样,但气质看上去却是清纯的小姑娘。
听说赵老三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和招弟一模一样的姑娘,十里八屯的人顿时炸开了锅,都争抢着来看稀奇。
忽然又都想起郑瞎子的最后一卦来,于是有人特意跑到他家门口说:“欸,郑瞎子,你这最后一卦是山路十八弯的准啊!”
天下奇闻的消息像疯了一样传了开去。李婶听说坐不住了,她来到赵家村,她看见一个和招弟一模一样的背影在前面走,她快步赶上去叫住了她。
当白灵转过身的时候,李婶呆住了,眼睛里渐渐涌出泪花来,她颤抖着嘴唇说:“你父亲是不是叫白广胜?”白灵有些疑惑的点点头。
李婶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想抚上白灵的脸颊,白灵忙往后退了一步。李婶的手停在空中好一会儿,才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白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像这位大婶……
李招弟急急忙忙的来到娘家,跟李婶说,也要去看个稀奇,看看赵老三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
李婶一把拉住女儿含泪说道:“别去了,她是长的和你一模一样,她是你亲妹妹……”仿佛有雷声从头顶滚过,轰炸的李招弟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脑子里嗡嗡响,只是木楞愣的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有个妹妹?”
李婶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当年我生女儿生怕了,也养不起,所以早早的找了个要收养女儿的人家。哪知生下来是两个女儿。那天夜里他们只抱走了一个,因为是半夜生的,生下来就抱走了,把亲生女儿送人,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也没说出去。我又把你送给了几十里外的人家,后来听人说郑瞎子算着你会招来一个弟弟,我就又把你要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把你妹妹抱去哪里,我只知道那个男的叫白广胜,是外省的!怎么如今她被老三带回来了,天意呀!”李婶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招弟坐下来哭了:“原来郑瞎子算的最后一卦都是真的,只是那个人不是我!”招弟哭了很久,哭的很伤心。
来看白灵的人越来越多,白灵也从大家奇怪的举动和话语中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哭着对赵老三说:“在你眼里我不过是李招娣的影子而已!”无论老三怎么劝阻解释,白灵还是伤心的走了。
当李婶一家子和招弟来到赵老三家要认女儿时,只见到老三一个人伤心的呆在家里,白灵走了,老三把事情的原委说了。招弟说:“三哥,我去把我妹妹找回来,她命中注定就是你的媳妇!”
招弟按照老三给的地址,踏上了去白灵家的火车。一个月后,招弟不但把白灵带回来了,白灵的养父母也来了。
听见白灵回来了,老三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抱住白灵,哽咽着说:“白灵,再不要离开我……”白灵也哭了。
招弟笑着说:“老三要是敢把你当什么影子,我和你姐夫把他腿打折了!”招弟把“姐夫”两个字说的很重,说着说着招弟也留下泪来。
两家人商量着把赵老三和白灵的婚事定下来。他们三家子人又都去看了郑瞎子,谢谢他这个神仙似的媒人。
后来又有人放马后炮说:“当初看李婶的肚子大的像箩筐,怎么生的女儿瘦的跟猴儿似的,原来是双胞胎呢!咱们没想到,可郑瞎子早就看出来了!神人哪!”众人皆凝重的点点头。
郑瞎子九十多岁了,真的老了。他不再坐在门口晒太阳,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
三儿和白灵不打算外出,就留在村子里过活。他们每天做好饭会给郑瞎子送去,陪他说说话。
三儿问他:“爷爷,村里人都说你是神仙再世呢!说你这最后一卦拐弯抹角的算的真准。您老是怎么算的准啊?”
郑瞎子仰面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脸上斑驳的胡茬子像那冬天里枯黄的野草一般毫无生气。他张着干枯的嘴,像离了水的鱼贪恋的吸着空气。
他张了张嘴,长长的叹了口气,慢慢的说来,那饱经沧桑、历尽人间事态的话语让人震撼而又心生怜悯:“人世间的事真真假假,瞎撞瞎闹,谁能说得清楚!谁能说得清楚!我瞎了一辈子,也孤独了一辈子。我虽然眼瞎,可心里透亮着呢!我不算命了,村里人就快把我忘记了,忘记了还有我郑瞎子这么个人。我就胡诌了这么个最后一卦。他们骂我也好,夸我也好,只希望有人记着有这最后一卦,记着有我这么个人!爷爷老了,孤独了一辈子,爷爷怕孤独啊!”
三儿与白灵听的泪流满面,双双跪倒在床边,三儿握着郑瞎子如枯柴一般的手说:“爷爷,您放心,以后我们就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会给您养老送终的!”
眼泪从郑瞎子浑浊没有亮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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