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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

作者:济宁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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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时光如梭,眨眼间小学一年级的日子就结束了,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考了双百(当时我们只考语文和数学),领通知书的那天妈妈特意送我去的学校,当我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妈妈高兴地亲了我的脸蛋不下20次,说我将来就是个大学生的苗子。当时班主任老徐就在我们身边,妈妈很得意地问了老徐一句:“徐老师,我孩子学习不错吧?”老徐木讷地嗯了一声,为此我和我妈还很扫兴,心说这个熊老师真孺(济宁宝藏级方言,不通情达理、反应迟钝的意思),其实并不是老徐孺,而是她没好意思说,这次班里一共有23个学生考了双百。

下午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大型的神龙斗士模型作为奖励,神龙斗士相信很多朋友都看过吧,热滑旱冰的瓦塔诺,一天到晚憨笑的西米格,热拿磁卡打电话喊人(虽然经常打不通)的施巴拉古,自己亲爹不知道是谁的虎王凯比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在济宁市新华书店给我买的,那一件模型98块钱,我妈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00块多一点。所以这个模型我一直玩到初中毕业,每个星期天都会用毛巾很认真地擦拭一遍,有时候还会对着它说话,生气的时候还会抽它两个大嘴巴子。

那一个暑假,我过得很无聊,每天醒了之后就开始看电视,当时有两个台每天都播《梅花三弄》,还有三个台播《新白娘子传奇》,我从上午看到黄昏,然后晚上无精打采地吃饭,吃完饭看两集《射雕英雄传》,然后九点钟上床睡觉,说实话,那个假期里我经常会想起曹栋。

开学后,我们的班主任依然是老徐,数学老师由之前那个比老徐还大的老太太换成了一个年轻高挑但是很爱拿粉笔砸人的女教师,这个女教师姓陶,跟《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老相好华筝公主有些神似。不知为什么,老徐和小陶有点不对路子,我从没见两个人有过闲聊或者交流,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存在着一些代沟,当时的小陶也就二十二三岁,是个新人。

老徐在学校里是靠资历混日子,小陶是靠脸蛋和交际混日子,说直白点就是频繁抛媚眼,卖味(济宁著名方言,和搔首弄姿、矫揉做作等成语意思相近)。

本来这样相安无事各干各的各领各的工资也挺好,但有一句话说得挺对———事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恰巧这两位又都属于好事之人,所以很快,矛盾爆发了,这件事甚至牵扯进了不少学生,其中就包括我。

直到今天,我还很后悔当时没有做一个旁观者,而是选择站在了小陶的阵营里,那时目的很简单,我烦老徐,烦她的势利眼和暴力育人的方式,但我没想到的是,因为一个很幼稚很冲动的抉择,改变了我今后的人生。

(十二)

老徐和小陶的战争是在一节内堂体育课上爆发的。

内堂体育课,就是外面下雨了或者体育老师来不了了,让学生们从教室里上,说直接点就是一节小学生自习课。

那是期中考试刚结束的第二天,上课铃刚响,老徐就抱着一摞卷子来教室里改,边改还边喊卷子的主人来讲台上挨训,训到高潮还会扇上几个嘴巴子助助兴,才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教室里接近一半的孩子们都紧张地揉着自己的腮帮子大气不敢喘一下。

突然“吱”的一声,教室的门被一位妙龄女郎推开了,这个妙龄女郎也抱着一摞卷子,优雅地环视全班一圈,然后对班长说道:“张芸,把卷子发下去。”

老徐的眉毛很不自然地皱了起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这个跟自己互相不对眼的佳丽,嘴巴还微微蠕动着,好像憋着什么话准备说但又不好意思说似的。

本来直接把卷子发完,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占用老徐五分钟的时间,但小陶居然径直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从黑板上“刷刷”地写起了考试题目,边写还边故意拉高声调说道:“其实这次考试的题目并不算难,但很多同学就是太不用心,写作业时类似的题目没做错过,但考试的时候居然错得一塌糊涂,这节课我把大家错得最多的小题给你们细讲一遍,看你们能不能记住!”

我很清楚地发现老徐的脸色变得通红,是气的,被这个不懂事的后辈气的。

“小陶,这节是我的课。”老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说道。

“这节本来是体育课,外面下雨,上不成了,怎么就成你的课了?”小陶老师绝对的不甘示弱,自己虽然比老徐小了接近一倍,但从老徐对自己的称呼里可以看出,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老师看待,所以小陶对老徐连称呼都省去了。

“你没看见我在给学生们改卷子吗?”老徐的语气中终于带上不满的语调了。

“改卷子你非要来教室里改吗?改一份发一份,你自己觉得慢百(吗?)?”老徐说一句,小陶顶一句,真是小霸王其乐无穷。

“是我先来的不?我就问你一句!”老徐重重地拍了一下讲桌,两只眼睛向牛屎蛋一样怒气冲冲地瞪着小陶。

“那请问这节课是语文课吗?是改卷子打学生的课吗?”小陶有点越权了,说完之后还下意识地看了眼粉笔盒子。

老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小陶吼道:“你这个小闺女你到底想怎么着?”

全班学生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这对冤家狗咬狗的过程,就连刚才被老徐扇耳光扇得痛哭流涕的一个女生也改为默默地流泪,那是幸福的眼泪。

“我想怎么着?谁也没规定体育课上不了外堂了就得改成语文课,我用了一晚上把卷子改完了,今天想给学生们归纳归纳错得最多的题和纠正一下最容易出错的题,我就想这么着!你昨天下午还没到放学的点你就吃请去了,还非得跑到教室里改卷子,边改还边揍学生,还不让改完卷子的老师来给学生们讲题,你说你想怎么着?!”

一棵四十五岁的仙人掌被一朵二十三岁的百合花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气得浑身发抖,拿起讲桌上剩余的语文卷子摔门而去。

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昨天下午,班里一个酷爱调皮捣蛋并且成绩很差的男生的大姨亲自来学校邀请老徐吃一顿家宴,而那个男生的大姨又是市检察院的一名干部,所以老徐直接兴高采烈地早退了,在她看来,没有任何人会专门去在意她这个执教接近二十年的老教师提前一个小时下班,但小陶却在意了,不仅在意了这一次,还对老徐这一个月不请假早退的次数烂熟于心。今天课上,当老徐正在气急败坏地扇学生耳光的时候,教室后门的窗户外早有一双从老徐刚进屋就一直开始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眼睛,那只眼睛的主人,是小陶母亲的大学同学,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

四个字,教师心计。

(十三)

第二天,老徐没来给我们上课,语文课由三班的语文老师替她代的课。

但老徐那天确实来学校了,只不过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在办公楼和教学楼之间,每个课间,都要从班里带几个学生去教导处,听说,校长也在里面。

下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班里传开了,老徐和小陶当着校长的面打起来了,互扇耳光,互揪头发,打到最后,小陶的奶罩带子都露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徐都是挂着半张脸的指甲印子无精打采地给我们上课,而小陶老师,虽然嘴角有上一块不大不小的抓痕,却依然神采奕奕。

明争结束了,俩人开始玩暗斗了,只不过老徐的暗斗太高调了点。

周五下午第二节班会上,老徐慷慨激昂地给小陶开了整整一节课时的批斗会,整个过程中老徐因为唾液大量流失导致口干舌燥还跑到办公室里倒了两大杯白开水,批斗的内容大致如下:

“同学们,前几天我和你们那个不懂事的数学老师闹起来了,你们还记得吧?”

讲台下的学生们全都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原因是当老徐的眼光扫到谁身上的时候,发现你没点头,就会一直瞪着你,直到你被动地点一下头为止。

我怕老徐再拿竹竿砸我,所以我也点头了。

“当时我完全是为了大家着想,为了大家好,为了能让大家尽快意识到自己在语文这门非常重要的主课上的薄弱环节,所以我才在体育内堂上给大家挨个发卷子,纠正错题,对吧,同学们?”

五十多颗小脑袋又被动地集体点了一下。

“但是你们数学老师非得趁这个时候来给我捣乱,并且耽误同学们的时间,一个同学耽误1分钟,全班52个同学就得耽误52分钟,她浪费得起吗?”

老徐从在全班学生的目光中将一个没得100分的学生喊到讲台上开始计时,开骂,然后扇嘴巴,耗时1分半,1.5乘以52等于78分钟。

“同学们,你们知道今天上午都发生了些什么吗?”老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摇头晃脑地对着学生们问道,看那架势,似乎要向我们讲述一段震撼人心,可歌可泣的传奇经历。

五十多颗小脑袋还是被动地集体点了一下,老徐眼珠子立马一瞪,这些小脑袋又赶紧摇了起来。

可怜的玩偶们。

“早上我刚到办公室……“老徐立起手指,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我刚到办公室,腚还没坐稳呢,对面办公桌的一个老师就传话告诉我叫我去趟教导处,说校长找我有事。我到教导处一看,校长和教导处孙主任还有你们数学老师都在那,校长上来就问我:徐老师,你是不是经常打你们班的学生,还不事先沟通,私自占课? 我一听我就明白咋回事了,弄了半天是你们数学老师给我玩了个恶人先告状!”

这时,一个学生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小手。

“想上厕所?去吧,抓紧回来啊,XX。”老徐非常难得地假慈祥了一回,虽然全班学生都看出来了,她是装的。

那个学生站了起来,先是摇了摇头,然后说道:“老师,我不去厕所,我是想问问,恶人先告状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人做错了事,并且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还要去告没有做错事的人的状!!!”老徐义正言辞地大声解释道,脸上表情越来越激动,眼中好像浮现出一些愤怒的回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教你们数学的那个老师和教导处主任认识,人家还挺照顾她,并且今天找校长告状也是人家帮她搭的桥,但是校长绝对不可能任由她胡说八道,所以,今天上午,我特地找了咱们班一些品学兼优的同学去给老师做了次证人,亲自告诉校长,你们徐老师到底是不是那种经常打学生的人!”

这回全班没一个人点头,也没一个人摇头,大家都心知肚明,老徐找的那些证人全是长期考100分没挨过嘴巴没挨过竹竿并且在路上受过闪电培训的学生。

“我给大家讲这些事,就是想让大家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像你们数学老师那种品质的人,为了争一堂课,连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不愿意和她计较,让给她了,她还跑校长那里满嘴放炮,往你们徐老师这样的市教学能手身上泼脏水,像这种人,同学们说说,她配当一个老师吗?她配吗???”

无人应答。

“砰!”老徐气得一砸桌子:“她配吗!!!”

“不配。”全班学生齐声说道。

(十四)

一个上海脱口秀演员曾说过一句区分自己和某个东北笑星艺术类型的名言:“我们俩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一个是吃大蒜的,一个是喝咖啡的。吃大蒜的人吃管自己吃得香,不管旁边臭,而我是选择把苦咽下去,把芳香洒向人间。”

小陶就选择了这种方法,并且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最后差点将老徐彻底击垮。

除了大学以外,每个学校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都会是一个二十分钟的大课间,这便是小陶用来扭转乾坤的黄金时间。

第一个被小陶“请”到办公室的是我们班长张芸,当时小陶是这样对张芸说的:“老师能请你到办公室聊会儿天吗?”这样一句无懈可击的话可以让除了老徐以外的任何生物都无法拒绝,所以张芸连手头的值日表都不写了,直接跟小陶去了办公室。

“来,张芸同学,请坐。”小陶搬了一椅子放在自己对面,笑眯眯地对眼前这个紧张局促的女生作了个手势。

“不用了。。。陶老师,我,我站着就行。。”张芸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坐就行了,老师是找你拉会呱(山东著名方言,聊天的意思),又不是让学生罚站,这么害羞干什么,呵呵。”

小陶将手放在张芸的两肩,轻轻一按,张芸便顺其自然地坐了下来,仅仅这么一个简单地客套,瞬间就将张芸心中的忐忑冲散掉了大半。

“在老师看来,你是一个很合格很负责的班长。”小陶没有忘记,那天跟老徐抢课的时候,是张芸帮自己发的卷子,所以间接来讲,张芸并不是单纯站在老徐那边的,虽然当初是老徐任命张芸当的班长。

张芸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小嘴,脸蛋有点红了。

“所以老师觉得,张芸在家里肯定也是一个更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老师说的对吗?”虽然这句话无关紧要,但适当地先给对方戴一顶高帽,总不是一件坏事,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张芸红着脸,悄悄地抬起头,望见小陶那张很干净又挂着恬静笑容的脸蛋,心中很是舒坦,她感觉此时坐在自己对面的不像是自己的老师,倒像是一位亲切体贴的大姐姐。

“张芸同学这次数学考了96分,语文考了100分,老师一直很替你担心,所以老师想问问你,是不是老师有些地方教得不太好?”小陶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不,不是,老师教得好。”张芸赶紧答道,其实她很清楚一个道理,在老徐的班里,数学可以不及格,但语文必须得考满分,否则就算你是班长,领卷子的时候也一样得挨骂挨嘴巴子,所以张芸写完语文卷子的时候连续检查了三遍,写完数学卷子的时候只检查了一半。

“其实老师也反思过,是不是讲课的时候草率了点,因为对班里同学们吸收知识的错误判断,有些细节没有让所有的同学都能充分掌握,所以才影响了这次班里很多同学的数学成绩。”说完之后,小陶还叹了口气,看样子有些自责。

其实小陶这番话完全是对牛弹琴,以她的学历和教学能力,别说教一群二年级学生了,就算是教五年级的尖子班,也根本费不上什么劲。她对张芸说这番话的时候,张芸就跟听天书一样,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反复思考着话里的含义,但以她当时的年龄,思考一天也悟不出个所以然,但如果翻译成另一种方式,比如:

“我一看恁(你们)考这个熊样我就纳闷了,是不是我讲得太快了?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不憨啊?我觉得我最多讲上两遍就没啥问题了,可还是没一点熊用,考试的时候恁(你们)照样做错,真是一群标准的憨巴子(济宁著名侮辱性方言,傻逼的近义词)!”

如果小陶按第二种表达方式,估计连个学前班的孩子都能听懂,可以看的出小陶对口才艺术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句话两样说,从小陶的嘴里说出来,既中听又享受。

张芸把头又悄悄地低了下去,咬着嘴唇说道:“陶老师,不怪你教的,是我粗心大意才没考满分,我写完数学还没检查完就交卷子了,对不起。”

小陶伸出两只玉手,紧紧握住了对面这个2B的两只小手,语重心长地说:“老师告诉你一句话,数学和语文一样重要,都是主科中的主科,明白吗?”

“明白了。。陶老师,我不是不想把数学学好,我是不敢把语文考不好。。。”

终于扯到正题了,小陶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媚人的弧度,配合着嘴上鲜艳的口红,像一朵饱受风雪洗礼后突然在夕阳落山前绽放的丁香花。

“为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小陶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格外地关怀,很容易勾起对方的信任和依赖。

“因为语文不考100,徐老师会打我们。”

“女孩子也打?”小陶顺藤摸瓜地问道。

“恩,上次我考了98,最后一题抄一段字的时候粗心了,抄重了两个字,徐老师放学后把我喊到办公室,扇了我一个嘴巴,还拿教杆砸了我手心好几下,可疼了,最后把我毽子都给扔了。还说你一个班长连100分都考不了,再有一次,班长也别想干了。”张芸眼圈红了起来。

“徐老师打过你几次?”小陶心疼地用左手帮张芸擦拭着眼角里溢出的泪珠,右手悄悄地拿起圆珠笔在学生名单里“张芸”俩字的后面画了个对号。

“从一年级到现在,6次。”

“都是因为没考100分吗?”

张芸想了想,说道:“大部分是,不过有两回因为别的,一回是因为做眼保健操的时候睁了次眼被扣了0.1分,还有一回是有一天收语文作业,我刚收齐上课铃就响了,是你的课,我等下了课再给她送过去的时候,她踹了我两脚,说我不分轻重,狗屁不通。”

“老师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小陶抚摸着张芸的头,虽然自己也是个女流之辈,但她很懂得怜香惜玉。

“怎么了,陶老师?”

“你觉得是徐老师好,还是陶老师好?”

“我觉得陶老师好,陶老师不打人。”(陶老师只拿粉笔砸)

“好孩子,你能这么说,老师心里真的很高兴,老师也看的出来,你说的是真心话,老师谢谢你。”小陶微笑着对张芸点了一下头,非常满意。

上课铃响了,小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新很新的彩色鸡毛毽子,递给张芸,笑着说道:“以后课间多踢踢毽子,锻炼身体,这个是老师的朋友亲手做的,弹性很好,你回去试试。”

“谢谢陶老师,我先回去上课了!”张芸把新毽子装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走了,看得出来,她对小陶已经完完全全地敞开了心扉,并且接受了小陶。

办公室的门刚关上,小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期中考试成绩表,用笔把语文没考满分的中等成绩学生人名按五个一组,纵排抄在一张稿纸上,并且在人名右侧画上归纳号,一共抄了四组,最后挨个在归纳号旁边排上了日期。

(十五)

“伟大领袖毛主席,带领我们向前进,毛主席真好。”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小学生高举一本红色本子带着微笑说道。

“数学老师陶老师,不打学生不骂人,陶老师真好。”许多许多年后,一群小学生课间聚在一起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第二句话随即被流传开来,越传越广,最后广到整个二年级师生都知道了,并且潜移默化成另一句话:“五班那个陶老师比班主任徐老师好,因为她不打人。”

这个“好”好得简单,好得纯粹,好的原因尽管很不值一提,但衬托这个“好”的功臣就别想好了。

起初,老徐大步驰骋在楼道里的时候,总感觉四周的学生偷偷地望着她不停地嘀咕着什么。

“我变胖了?”老徐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我状化得太浓了?”一直化着淡妆的老徐闪电般地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镜子照了一下自己那张毫无美感的脸。

“我。。。?”老徐装作看鞋带的模样仔细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遍自己那条紧身牛仔裤裆部的拉链,拉得死死的,没有一丝走光,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然后,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

“这群小王八羔子揍的戳我脊梁骨呢!”终于,老徐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走向其中一个背后议论她的学生,一个黢黑黢黑的女生。

“同学,你是二班的吧?”老徐指着这个女生身后的教室,面色阴森地问道。

“......”这个小女生瞬间噤若寒蝉。

“老师怎么了?你指着我一个劲地说,我又不是你的代课教师。”老徐弯下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这个以讹传讹的女生。

“。。。没怎么着。”黑色女生的声音小得可怜,跟苍蝇叫床似的。

“胡说八道!没怎么着你来回指着我嘟囔嘛(济宁语气类方言,通常搭配在动词后面,什么或者啥的意思。例如:你老是逮着我的腚帮子摸嘛)?”

老徐这句话的音量可以说是震耳欲聋,将楼道里所有学生的目光集中在自己和这个女生身上,老徐也不管这些,直接撕着这个女生的耳朵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刚走没几步,二班的几个学生马上到楼下花草区找自己的班主任告急去了。

当二班的班主任推开低年级语文办公室门的时候,一张脸上布满巴掌印、不停抽泣的熟悉小面孔瞬间将他的心拽到了嗓子眼,黢黑的脸都能抽出来这么显眼的巴掌印,可见老徐下了多大的功力。

“徐老师,你干什么!!!”二班的班主任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黑色女生拽到自己的身后护住了。

“你问问她想干什么,啊,杜老师,你教的好学生从学校里散布谣言,啊,给我这个市教学能手编故事,说我随便打学生,没事就打着玩。”老徐指着这个女生,气得直哆嗦。

杜老师将头转向身后的女生,眼神里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而是充满了关怀和心疼。

“我是听别人说的,我就是过去问她们讨论的啥,然后这个徐老师走过来了,我就指着她问了我旁边的同学一句,你们是不是说的这个老师天天打学生玩?然后。。。呜呜呜。。。”女生泣不成声。

“看见了吗?你们班的好苗子们,说我天天打学生玩,杜老师,你平时给他们灌输的到底是什么?啊?”老徐两手掐腰,步步紧逼地问道。

杜老师身为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不愿意也没办法和眼前这个暴力园丁吵架,摆了一下手,皱着眉毛说道:“徐老师,这个事明天再说吧。”然后搂着自己班里的孩子迅速离开了老徐一人独大很久的办公室。

老徐仍然不甘心,追出去指着两人的背影大喊:“让这个熊孩子回家问问她爹娘,她该受这个教育不?”

这个女生回到家没问自己的爹,也没问自己的娘,直接问了她那个在教育局当二把手的姥爷:“姥爷,我该挨打不?”

(十六)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老徐,早饭我吃了两根油条,半个鸡蛋菜合,一碗放了六勺糖的豆浆。

早上晨读的时候,整整四十分钟,都没见到老徐的身影,同桌马灿告诉我,老徐晨读前来了,但是被五六个人喊出去了,这几个人中她只认识一个:我们的校长。

早上第一节课,不打学生美名扬的小陶的数学课。当还差十分钟下课的时候,小陶拍了拍手,神色很严肃地对大家说道:

“同学们,都听好了,老师要提前通知大家一件事情。”

全班学生基本上都瞬间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这就是小陶现在的魅力。

小陶双手合十,抿了抿嘴唇,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下节课,教你们语文的老师来不了了,同学们安静地复习功课,期间可能学校里的一些领导会找班里的同学去校长室问你们点事,被叫去的同学记住,不管问你们什么,都要实话实说,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同学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第二节课刚打上课铃,来调查的人就开始喊学生去指证老徐去了。第一波,两个人,班长和全班学习最好的一个中队长。十分钟后,两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班长手里拿了一个名单,对全班说道:“我念到名字的马上去校长室,校长找你们有事。”很快,第二波十五个学生也去校长室了,这次用了接近二十分钟。等他们回来之后,一人负责喊一个最后一批去指证的学生,班里一个叫毛跃的男孩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说道:“校长叫你去办公室。”

我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穿上校服褂子,提了提裤子,把松紧带勒紧,认真地又系了一遍。刚走出座位,毛跃用脚尖轻轻踢了我的小腿肚子一下,拉着脸用一种警告的语气小声对我说:“别说徐老师的坏话,听见了不?”我没理他,一阵小跑出了教室。

毛跃家开了个规模不小的饭店,算是个家族企业,他爸他妈他大爷他叔他姨他姑都在店里,毛跃的妈妈给老徐送了不下3000块钱的礼品———化妆品、玉镯、高档布料还有一台上千的空调扇,这就是为什么毛跃语文连80分都考不到却几乎没挨过老徐毒打的原因。所以在毛跃的意识里,老徐算是对他好的人,自己也要报答一下老徐,为了自己交作业可以交空本子甚至可以不交的特权,这个八岁的孩子天真地想通过一几之力保住老徐。

最终,不光他保不住,还让小陶对他记了仇,在二年级余下的时光里,他是被小陶治得最狠的一个学生,也是第一个把我推向混子人生的人。

(十七)

我们十五个人此时的身份像是给老徐行刑的满清菜市口刽子手一样,所以一路上我们忧心忡忡,表情都很凝重,彼此谁也没和谁多说一句话。

轻轻走进校长室的门,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身穿棕色夹克衫的老头,左手拿着一个工作笔记本,右手用钢笔在上面不停地写着什么。

整个屋里,只有这个老头有坐着的权利,其余的人,校长、副校长、教导处主任、政教处主任还有几个陌生的外来面孔都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着,我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一直观察沙发上老头表情的小陶。

屋里的正中央,作为重点被审查对象的老徐正红着眼睛不停地用手绢擦拭着鼻子里孜孜不倦流出的带有怨恨的鼻涕。

“同学们,你们好。”沙发上的老头微笑着对我们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爷爷好。。”几个学生小声而又紧张地回答。

“爷爷今天来这里,想找大家了解几件事,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行不?”老头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校长一眼。

校长根本不敢正式老头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两手交叉在胸前深呼了口气,然后看着我们这些幼小的证人,点了点头。

“你们徐老师是不是经常性地打学生,恐吓学生,或者收你们的家长送的礼?”老头对我们这些人中站在最前排的学生问道。

“张彬,你实话实话,老师打没打过你!”老徐突然带着哭腔对这个学生喊道。

张彬吓得一激灵,连忙摇着脑袋对这个老头说:“没打过,没打过我。”

老头“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老徐严声厉色地大声说道:“现在问的是学生,不是你!我不许你再插嘴,听懂了不?”

老徐立马把头垂下,用抹鼻涕的手绢抹起了眼泪。

老头把手放在另一个学生的肩膀上,和蔼地问道:“乖乖,来,给爷爷说,你见她打过你们其中的谁?”说完,用食指朝我们身上画了个圈。

这个学生绷着嘴,没敢说话,他是我们全班男生里最老实的一个。

“你不用怕!”老头指着老徐眼神坚定地对这个学生说道,“爷爷就是专门负责管她的,她做错了事,爷爷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让她知错改错!”

这个学生抬起头,第一时间望向小陶,小陶快速地朝他点了个头,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他打过我,别的我不知道。”其实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这个学生的极限了,要不是小陶之前对他的苦心经营,估计这个学生早就哭出声来了。

“因为什么打的你?孩子。”老头严肃地问。

“我语文考了97,拼音写错了。”

“她还打过你们谁?”老头把眼光扫向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停留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突然往前跨了好几步,开口说道:

“他打过我,打过我同位曹栋,因为我们俩上课吃了两颗话梅,她扇的我同位脸血红血红的,最后还把我同位逼走了,还当着一堆学生的面说我同位的爸爸是瘸子,没法走路,他还看不起我妈妈,我妈妈从毛纺厂上班,上一年级报道的时候,别的家长都能进教室,他就不让我妈妈进教室,把我妈妈都给气哭了!”

说完之后,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大哭了起来。

小陶拿着手绢走了过来,边帮我擦眼泪,边揉着自己的眼睛,声音颤抖着对我说:“好孩子,别哭了,咱们把这一切都化为动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吗?”

老头也有些动容,随后赞许地看着小陶,点了点头。

我发现小陶不停地揉着眼睛,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操。

就这样,在我们指证完毕和小陶义演结束之后,整个学校没人再见过老徐,那个老头也根本没给她“知错改错”的机会。我们的班主任由一班的班主任兼任,语文课也由她带,时间长了,大家心中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一种微乎其微的失落感,因为这个老师虽然不玩暴力,但她的心并不在我们班里,而是她那个尖子生踊跃的一班。换个方式思考一下,老徐身上确实有凌驾于别的教师之上的地方,那就是她虽然经常打我们,但她的确是我们五班唯一的班主任,她管我们,我们也默认了曾经只被她管。

(十八)

今天是老徐消失后的第三天,班里依旧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上午第二节大课间,一部分学生出去玩了,另一部分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突然一记重脚,将大家的兴致瞬间勾了起来。

这记重脚的主人是毛跃,也就是家里开饭店,母亲经常给老徐送礼,警告我不要在校长室说老徐坏话的那个学生。

这记重脚攻击的目标是我,也就是此刻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往铅笔盒上贴神龙斗士粘贴画,一丁点防备都没有,脖子挺长并且是曾经三十二个指证老徐的学生里将老徐告得最狠的那个学生。

我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并且歪倒的时候我的脚脖子还下意识地勒住了桌子腿,所以不光我的脸上瞬间出现一个大号鞋印子,我的课桌连同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七零八落地掉在了地上,妈妈在华联商厦花了3块钱给我买的高级自动笔都摔劈了。

毛跃紧接着像只黄鼠狼一样窜过来,骑到我肩膀上,照着我的脑袋使劲捣了两拳,然后拿起我的课本抽我的脸,边抽边骂:

“恁(你)奶奶个逼,说让你别告徐老师的状,你还抢着告,现在把人家告走了,你舒服喽?”

我用手紧紧捂着头,毛跃站起身,照着我的背和肚子又开始踹了起来,那天他穿了一双黑色的大号旅游鞋,好像是牛皮的,外形酷似现在的登山鞋,又厚又硬,所以踹人的时候事半功倍,体操鞋踹五脚能带来的疼痛,换这双鞋,一脚就够了。

毛跃打累了,站起身喘着气指着我骂道:“你妈了个逼,下午接着揍你,我日恁nia(两种意思,第一种为济宁著名侮辱性方言,在这里面,nia就是娘的意思,我日恁nia就是我日你娘的意思;第二种为语气助词,会作为一个单独的字来发音,大多用在后悔、感叹的时候,例如:“怎么突然下雨了?早知道出门带把伞了!nia!”或者,“nia,这个女的奶子真大!”虽然这是个粗俗的词汇,但请大家牢记,为了剧情需要,以后会经常出现)!

我用了接近两分钟才勉强站起身来,全身多处带来的疼痛让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怎么去哭,有几个好心的同学过来帮我扶桌子拣东西。

然后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怎样的肢体动作,其实我是被揍懵了。

回到座位以后,我发现班里的同学都小声地看着我议论了起来,这时我的视线不知不觉地移到了毛跃身上,他正在撅着嘴瞪着我,然后突然指着我吼道:

“还瞪是不?你妈了个逼!”说完拿起一本书朝我砸了过来,书的棱角重重地刮在我的脸上,那种感觉像三九天下雪后带刀的寒风扫在自己脸上似的,剧痛。

“把书给我送回来!”毛跃用铅笔盒拍了一下桌子,对我命令着。

我同桌马灿看了我一眼,然后从地上拣起毛跃砸过来的书,走到毛跃身边扔给他,说道:“真混让!(混账的意思)”

“有你什么熊事耶?”毛跃一只脚搭在桌子上,斜着眼睛对马灿挑衅道。

马灿厌恶地白了他一眼,回到座位上,关切地问了我一句:“没事吧?”

我的眼泪终于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趴在桌子上没有哭声地大哭了起来,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上课了,我发现袖子上湿了很大一块。

我哭的原因是降临人世八年以来,我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狠,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狼狈,这么丢人。

“他再打你,你就告老师去!”马灿严肃地对我说。

于是,下了第三节课我就办公室找我们的新班主任,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着人,等我要离开的时候,进来一个老师告诉我:“周老师出去开会去了。”听完这话,我吓得连肚子都疼了起来,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下午还得挨揍。

中午放学等公交车的时候,毛跃在站牌旁边又踹了我两脚,叫我下午穿防弹衣来上学,周围的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笑。看着从学校里涌出来的熙熙攘攘有说有笑的学生们,我又掉下了眼泪,我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没被校长叫过去当证人。突然,我放佛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曹栋”,我混身一震,急忙照着声源跑了过去,当我找到这个声音的主人的时候,我才清楚地听到,他喊的是“曹童”。

我低着头默默地往回走,突然,我留意起了地上那道属于自己的影子,我前进一步,它进一步,我后退一步,它退一步。我明白了,现在,只有我的影子会和我在一起。

(十九)

中午到了家,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头顶有些裂纹的墙壁,一看就是半个钟头。

“乖乖来,吃饭了。”妈妈喊了一声。

“快点,今天中午煮的鸡尾虾,烧的茄子,还有土豆炖肉,蒸的米饭,一会凉了就难吃了。”爸爸敲了敲我那个小房间的门,带着惊喜的口吻说道。

他们越这样说,我越难受。或许这是人类的两个极端,当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会怀念起曾经对你不好的人,然后忆甜思苦,比如现在社会中一些整日坐拥香车美女的富翁们,偶尔对这种奢侈糜烂的生活厌倦了,便大张旗鼓地撮合在一起要搞个下乡体验,对身边朋友说要回忆回忆曾经那段青葱艰苦但又能当做毕生财富的农村生活,搞得像自己每天压在不同女人身上的肥胖身躯里依然跳动着一颗清心寡欲的心似的,其实他们就是上农村摆谱装逼去的,向曾经的父老乡亲或者给过自己白眼的人们证明一下,自己现在有多么潇洒,多么慈善,内在的品味有多高;另一个极端,正好相反,那就是当别人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会很没出息地怀念起曾经那些处处为你着想、甚至心甘情愿把一切都给你的人,虽然回忆结束后你会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扪心自问:我想他(她)干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想起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世界上再没有别人比他们对你更好。

这顿饭在当时的我家已经算是一顿顶级丰盛的饭菜了,妈妈知道我喜欢把菜汤浇在米饭里搅和完再吃,所以提前把茄子汤在我的米饭碗里倒了一些,然后细心地搅匀,我头昏脑胀地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我现在没有一丁点食欲,心里想的都是下午该怎么躲毛跃。

“你光逮着米扒拉啥?吃菜啊。”妈妈挑了只个头最大的虾把虾皮剥开,放到我碗里,然后又给我夹了几筷子菜。

我面无表情地把虾塞到嘴里嚼了几口,又开始使劲吃米。

“你脸上这一块怎么弄的?”爸爸指着我右脸颊上方的一块青印皱着眉头问道。

“上体育课踢足球的时候碰的。”我随口敷衍。

“哦,一会让你妈妈拿药膏给你擦擦。对了,从学校里别和同学们闹矛盾,有什么事找老师反映,回家给家长说也行,千万不能打架,听见了不?”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上幼儿园时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和她那个北极熊爸爸,那一次经历让我明白了小孩之间的战争很可能会牵扯到家里,最后演变成两个家庭之间的战争,战争的失败者总是像我们家这种没钱没权的工薪家庭。

于是,我打算给毛跃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下午临出门前,我从家里的糖盒里拿了两根果丹皮,几个喔喔奶糖,放到了口袋里。

刚进教室,毛跃还没有来,我便放完书包坐在他座位前面的空位上等他。

两分钟后,毛跃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进来了,看见我坐在他座位周围,先是一愣,随后故意瞪大了眼珠子对我说道:“这么急着挨揍是百?”

我从口袋里掏出行贿用的糖果,递向毛跃,然后很诚恳地对毛跃说:“告徐老师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我也是看别人都告了我才跟着他们告的,对不起了,咱俩和好,行不?”

毛跃看了我一会儿,接过我手中的糖果,放到自己桌子上,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无奈地说道:“算了,都是一个班的,天天早上不见晚上见的,和好吧,握个手,算了。”

我心里压了半天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心想毛跃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熊,还是有点人性和宽容心的,于是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说道:“以前对不起了。”

突然,毛跃和我握手的那只手臂猛地一发力,往回一拉,一点防备没有的我直接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差点栽倒在地上。等我刚回过神,毛跃从后面对着我的屁股一脚又把我踹到在地,然后照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拳,最后拿起书包往我头上连砸带抡。几分钟后,毛跃又打累了,用他那黑色牛皮大旅游鞋照着我的头踹了一脚算是谢幕,指着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恁奶奶个老逼,你告状时候的那个牛逼劲上哪去了?因为你,知道不,因为你!我天天除了写数学作业还得写语文作业,连看电视都得少看一个小时,要不然第二天那个新班主任就把我喊到办公室里让我补作业,我日恁nia!你拿几个破逼糖管什么逼用吧,你给我说说?别人从俺家饭店里摆喜酒,那糖多得我都不愿意抓,恁爹我什么糖没吃过吧!我给你说,道歉没用,你要想让我不揍你,就一个法,天天给我写语文作业,还不能让那个新来的班主任看出来,要不然我天天揍你,一天最少两顿,揍到你娶媳妇,你试试?恁大了个秃(济宁侮辱性方言,比较流行的一种骂法,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几十双眼睛地目送下回到自己的座位,虽然毛跃没用巴掌扇我的脸,但我的脸上却火辣辣的难受。我疼得呲牙咧嘴揉自己膝盖的时候,发现揉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洞,肯定是刚才摔在地上的时候磨的,这条米老鼠运动裤是妈妈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从百货大楼给我买的。

想到这里,我一天中第二次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边哭边揉着裤子上的那个洞,就在这时,毛跃又喊起了我的名字,我刚抬起头,一个纸团砸在了我的脸上,于是,又引来同学们一阵哄笑,毛跃得意地喊起了口号:“王XX!孩儿来!起立!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同桌马灿递给我几张卫生纸,告诉我:“擦擦脸吧,毛跃这样的熊人就算告老师其实都没用,除了学校把他开除了,你没看出来吗?咱们现在这个新班主任光在意作业是不是交齐了,写得怎么样,别的事都不怎么问,咱们班和他们一班比不了。”

我拳头紧握,泪水满溢,一直流到了下巴。

“我揍到你娶媳妇,你试试。”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徘徊,我哭累了,也哭腻了,直到下课前五分钟,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闪了一下。

这个念头是我今后很多年的信条,直到我成年。

我对马灿说:“同位,下了课你来教室门口,我请你看好戏。”

马灿转过脸看了我一会儿,问道:“你想给毛跃跪下来道歉?”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马灿是个好女孩,但从刚才她说出那句话就注定了,她也是个傻女孩,小憨巴妮子。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我长呼了一口气,摸了摸裤子上那个磨破的洞,然后一使劲,撕了个更大的口子,这裤子,我再也不穿了。

我走到毛跃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等他转过脸,我照着他那张还没反应过来的脸就是一个卯足全力的大嘴巴子,然后用手指着他大喊一句:“我日恁nia,给我出来!”

(二十)

全班瞬间鸦雀无声,毛跃愣在座位上不可思议地捂着刚才被我扇了个响亮耳光的脸颊,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非得让我过去拽你是不?小王八羔子揍的!”我摸起粉笔擦,照着毛跃的脸砸去,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拿家伙三(济宁方言,家务什的意思,一般定义为打架时所用道具的意思)砸人,所以准度奇差,虽然力气用得不小,却只砸在了毛跃的胳膊上。毛跃站起身,摸起铅笔盒,发疯似地跟了出来。

毛跃的头刚探出教室门口,直接被我拿着教室门上的大锁砸到面门上,这是我在下课前就想起的方案,每天第一个来开教室门的同学都会开完锁之后把锁挂在教室的门把手上,刚才我拿粉笔擦砸完毛跃之后,全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毛跃身上,所以当我趁拉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偷偷把锁握在手里的时候,自然没人察觉到,更不用说看着我背影的毛跃了。

毛跃捂着脸半蹲在原地,我后退几步,带着助跑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毛跃腰上,将这个邪恶的坏熊踹倒在地,然后我骑到毛跃身上挥拳向他脑袋上、头上疯狂地捣了起来。

全班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跑出来看这场毫无预兆的战役,没有一个人拉架,也没有一个人去报告老师,于是没过几分钟,我们俩便被走廊里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毛跃本来捂鼻子的手改为捂头,我看见他鼻子里一直在淌血,那是刚出来时被我用大锁砸的,于是我又改为用拳头内侧捣他的鼻子,他疼得又赶紧把捂头的手移下来捂鼻子,然后我又改为用拳头使劲捣他的脑袋,他又用捂鼻子的手再次换做捂脑袋。

这个过程很乏味,很枯燥,也很无聊,一直持续了八分钟,终于,毛跃被我揍哭了。

在揍毛跃的过程中,我一直是很激动很亢奋的,所以我边挥拳头边帮他回顾过往,然后再不停地骂他,骂的那些话从一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到一些难以理解的句子再到一些歇斯底里没人能听懂的句子。

“我日恁nia!小龟孙毛跃!你再惹我,我比这揍得还狠,你试试,小熊(济宁低俗方言,骂人或贬低人的时候常用,小逼的意思)!”

在我喘着气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人群非常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路,那条曾经只为曹栋让出的道路,我突然想起一个星期前出课间操的时候,在楼梯上我的体操鞋被身后的人踩掉了,我想转身拾回来,我喊了不下二十遍“同学,让让,我鞋掉了”的话,可没人理我,我无论怎么挤都没能挤过一个几十人不停向下涌着的人群,最后,妈妈在头一天晚上给我洗得和新买的简直一模一样的蓝白色体操鞋被无数只逼脚踩成了纯黑色体操鞋。

现在,好似时过境迁。

我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碰巧对上了鲁志恒那张巨大的四方型猪脸,鲁志恒看了我一眼,赶紧将自己肥胖的身躯挪开,给我让了一条路。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毛跃喊道:“咱俩的事你要不服气你接着找我打,但是咱谁也别告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问你句话,恁奶奶个逼地,谁告老师谁是乖乖,谁是龟孙王八羔子揍的,你敢说不?”

“我日恁nia。。。”毛跃蜷着身子揉着后脑勺骂道。

“还骂?”我此时整个人已经感觉这世间再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毛跃的这句骂声只能让我生气,而不像以前感到恐惧,我转身跑回去,照着毛跃的鼻子又是一脚。

这一脚,将毛跃的鼻子踢歪了,一直到现在,还歪着,向右歪。

这一脚,将毛跃和我之间的仇一直维系着,直到初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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