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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平

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是著名飞行家谭根妻妹，曾译为“卢佐治夫人”。笔者发现，她名叫Anna Tong，是孙中山忠实追随者、美国致公总堂正会长、国会参议员唐琼昌胞妹，广东恩平人。第二位欧阳英、第三位朱慕菲，则同是广东香山人。

Anna Tong

关中人的贡献与微误

1987年6月，广东恩平市政协副主席关中人发表《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初探》一文，依据美国华人学者麦礼谦提供的1919年11月7日《三藩市号角邮报》报道，确定飞行家谭根妻妹——“卢佐治夫人”（Mrs. George Low）为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她学习飞行的时间不迟于1915年上半年，1919年被确认为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这则史料的重要意义在于，凡是在1915年之后学习飞行的中国女性，都不能再称“第一”。在关中人的成果公布之后，航空史学界公认“第一位女飞行员”的殊荣属于谭根妻妹。

关中人受当时史料的限制，把谭根妻妹译为“卢佐治夫人”，有不足之处。海外华人的英文姓名拼写十分复杂，中英文往往不直接对应，有时会出现中英颠倒，此外还存在一人多名的情况。谭根妻妹的丈夫是夏威夷华人，经查找夏威夷婚姻登记档案，笔者发现，谭根妻妹的丈夫，在其出生地、定居地夏威夷的正式姓名是“Apau Paul Low”，结婚登记、墓碑也使用这个姓名。“Low”在粤语当中对应的姓氏也包括“劳”“刘”“娄”“老”等等，在见到可靠的中文史料前，把她直接译作“卢佐治夫人”有欠妥当。关中人在出版《中国妇女航空钩沉》一书时，本想公布谭根妻妹照片，却因操作失误刊出了谭根妻子的照片，以致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的真容，要在本文发表时才能与读者见面。

从照片看，谭根妻妹可称为标准美人，曾被报章誉为“唐人街皇后”。关中人虽确定她是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但对她的中文姓名、籍贯、家世尚未及探讨，这正是本文试图解决的疑问。

1919年11月7日《三藩市号角邮报》报道的标题为《谭根称，中国正厉兵秣马应对与日本的冲突》。此时，正当“五四”运动之后，中国朝野抗议日本侵略山东的爱国运动仍然炽烈，中日之间面临十分紧张的对抗。谭根自称“中国政府航空部门总监”，对记者约略谈到中国在发展航空方面的一些举措，有意自高身价。此时，国内有北洋、广州两个政府，广州护法军政府内部又有孙中山派、桂系、滇系之分，谭根对他受哪派势力委任故意不作说明。喜欢飞行表演的谭根，在行事上也有着十分突出的“表演性”。笔者查找当时报刊，发现谭根此时听命于广州护法军政府中的桂系势力，与孙中山、北洋政府都谈不上有密切关系。

报纸导语称：“左下图为谭根妻妹Anna Low，第一位中国女飞行员（the first Chinese aviatrix）。”正文中，记者把她的名字写作“Anna P. Low”，又称为“George Low”妻子。在当时条件下，关中人把“George Low”按粤语习惯译为“卢佐治”，应该说十分高明但未必妥当，又把“Anna P. Low”译为“安娜·彼·卢”，在正式结论中认定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为“卢佐治夫人”，这个写法，按照当时“从夫姓”的习惯不无道理，但不管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当代学术界还是普通中国人，大家应该都想知道她真正的中文姓名。

笔者查阅当时多份英文报纸，知悉谭根夫人结婚之前的姓名为Lily Tong，她妹妹为Anna Tong，由此可见Tong是她们原本的姓氏，从粤语发音猜测应该是对应“唐”字。

谭根和他的妻子唐丽梨

在探讨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家世之前，需要对带她进入飞行事业的谭根有一定了解。谭根（1889-1925）是继冯如之后最著名的华人飞行家，广东开平人，原名谭德根（Tom D. Gunn），在三藩市出生长大，入读奥克兰理工高中（Oakland’s Polytechnic High School），期间曾在一些机械厂实习或者说当学徒，借以积累经验。1903年，莱特兄弟发明飞机，轰动西方世界，也刺激了有志的旅美华侨。1907年，广东恩平人冯如在加州奥克兰创办飞机制造厂，同在奥克兰的谭根也对航空事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青年谭根

1910年，谭根经人介绍进入洛杉矶的伊顿航空研究实验室（Eaton Laboratory for Aeronautical Research），研习航空理论和飞行构造知识。不久，他开始自己设计制造水上飞机，用这架飞机参加了在旧金山举行的国际飞机制造比赛（International Air Meet），因性能良好、设计先进，一举夺魁。1911年底，谭根进入位于圣地亚哥的柯蒂斯飞行学校（Glenn Curtiss School of Aviation）学习飞行，为时7个月，于1912年6月19日毕业，获加州航空俱乐部（ Aero Club of California）颁发的第15号执照及美国航空俱乐部（Aero Club of America）颁发的第131号飞行执照。谭根是继冯如之后在美国驾驶飞机的第二位华人，也是华人中获得美国飞行执照的第一人。

武昌起义后，孙中山认识到空军的巨大威力，曾征召谭根回国效力，谭以尚未取得飞行执照推辞。谭根学成之后，曾在夏威夷进行频密的进行飞行表演，为他的航空事业筹集经费，接着又赴马尼拉表演，打算在菲律宾建立一家飞行学校。1914年11月8日，谭根在日本晋谒孙中山，孙中山邀请他办理华侨航空学校，最终没有谈妥。

1915年，谭根回到广州，为军阀龙济光工作，开辟飞机场进行训练，筹备开办航空学校。这一年夏秋，谭根在广州、肇庆、港澳多次作飞行表演，极为轰动，国内主流报纸均有密集报道。其时，历史学家陈乐素未来的妻子洪美英正在香港，登上谭根的飞机实现蓝天遨游，是在东方乘坐飞机上天的第一位女性。1916年2月，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第六号以谭根为封面人物，配发《大飞行家谭根》文章，给与极高评价：“今君慨念祖国国势阽危，飞行乏材，国防不固，特返广东表演，且筹创航空学校，为国人倡。伟哉谭君，盛名盈海内外，年只二十有七之青年也。”不过，谭根在政治上仍属幼稚，有负《青年杂志》期望。他与孙中山渐行渐远，跟随桂系军阀马济入湘，无甚建树，1925年在上海一次事故中病逝。

谭根（前左一）与孙中山等合影

1913年5月，谭根与广东恩平人唐琼昌的妹妹唐丽梨（Lily Tong）订婚，唐丽梨由此被报章称为“唐人街最被妒忌的女生”。两人相约，在谭根事业取得成功后完婚。1916年初夏，唐丽梨不远万里回国就婚，本拟在广州举行婚礼，因袁世凯称帝，广东宣布独立，广州局势动荡不安，婚礼被迫移到香港举行。

笔者找到谭根在香港举办婚礼的详细报道：“谭君德根为中国著名大飞行家，生长于美国，与唐丽梨女士订婚。唐女亦生长于美，乃唐琼昌（前国会议员）之妹。此次回国就婚，原拟在省城举行结婚礼，嗣因广东伪独立，地方不净，故改期于五月十六号下午四时在港圣保罗礼拜堂举行缔婚仪式。”（《谭根合婚誌盛》，载香港《教会公报》1916年第287期第68页）

至此，事情大体水落石出，谭根夫人中文姓名唐丽梨，与英文姓名Lily Tong精准对应，是孙中山坚定支持者、著名华侨领袖、美国致公堂正会长、第一届国会参议员唐琼昌之妹，广东恩平君堂镇琅哥（按：广东恩平君堂镇琅哥村，据光绪《唐乡贤祠族谱》，“哥”字应为王+哥，因字库无此字，不得已写作“琅哥村”。）村人。尚未解决的问题是，他们更小的妹妹Anna Tong中文名叫什么？

笔者查阅编写于2005年《恩平唐氏族谱》，显示唐琼昌祖父名仕政，谱名就显，父名达发，母郑氏，琼昌之子宪才，儿媳陈杏娟，其他兄弟姐妹没有记载。唐达发在美国使用Sing Tong英文名，致富后曾用钱向清廷捐得“直隶州同知”虚衔。这种“官职”毫无权力，只是获得穿戴官服的资格，在一些场合可以炫耀一把。唐宪才（唐才）能够入谱，是他在美国本土创办了第一个华语电台，积极向侨胞宣传抗日而声名远播。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Anna Tong是广东恩平君堂镇琅哥村人唐达发之女、唐琼昌之妹。结合族谱与英文资料推断，唐达发是住在Palo Alto的富裕商人，很早就到加州经商。

唐丽梨

Anna Tong远嫁夏威夷

关中人译出Anna Tong最初向谭根学习飞行的史实，但遗漏了一点，即报道最后一句“后来在茂宜岛师从一位美国飞行员，技艺越加娴熟。”“茂宜岛”是夏威夷第二大岛，也是孙中山兄长孙眉发家的地方。Anna为何千里迢迢从加州跑到夏威夷学飞行呢？这是另一个故事。

Anna Tong生长于美国，毕业于奥克兰高中（Oakland High School），进入加州大学深造，上学期间与斯坦福大学工程系的一个华人青年相识相恋，此人名叫Apau Paul Low，来自茂宜岛，毕业后在夏威夷当政府工程师。（《三藩市号角邮报》1916年8月30日）同一张报纸，到1919年又把她丈夫写成George Low。经反复检索报刊，发现Apau Paul Low出现次数很多，尤其是他回到夏威夷以后，George Low则是在加州时期出现过两三次。由此猜想，George Low是他在加州为了方便他人称呼而起的名字，回到夏威夷后，还是以Apau Paul Low为准。这样一来，关中人把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叫作“卢佐治夫人”，于义未安。早期旅美华人的英文姓名，有很多今天看来稀奇古怪的例子，很多不是从中文姓名直译，要恢复到真正的中文写法，仅靠猜测很不现实，要得到其家族后人帮助才能确定。谭根妻妹的英文全名，按照结婚登记档案及其它报章的记载，应为“Anna V. Tong”，《三藩市号角邮报》“Anna P.”的写法是错的。

中国第一个女飞行员的报道

吾友谭学斌热心帮忙查阅了夏威夷档案，情况如下：他们两人于1916年8月22日在夏威夷结婚，这一年Anna Tong年龄21岁，可推知她出生于1895年。婚礼报道称，Anna Tong结婚前住在她哥哥家里，地址是帕洛阿托市爱默生大街647号。她有好几个哥哥，但最著名的则是加州华人领袖唐琼昌（Tong King Chong）。

Anna Tong丈夫于1891年出生于夏威夷茂宜岛，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在茂宜岛当政府助理工程师，是夏威夷公认最聪明的年轻人之一。婚后不久，两人曾经对记者说打算回中国效力，最终有无成行不得而知，原因是我们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中文姓名。Apau于1960年去世，Anna Tong也于次年谢世，遗下一子一女，其子为Paul Low Junior，女儿叫作Patricia Ann Low。

彪炳史册的唐琼昌家庭

唐琼昌（1869-1916）是美国华侨当中的传奇人物，也是孙中山十分重要的支持者。唐琼昌12岁从家乡来到美国读书，修习法律，取得律师资格，中英文俱佳，一贯热心华侨公共事务，致力于推动中国进步。1902年，他与致公堂领袖黄三德、康有为弟子区榘甲在三藩市创办《大同日报》，宣扬维新改良。

1904年，孙中山抵达三藩市准备入境美国时，被一些保皇党人告发证件有问题而遭拘留，准备遣返。当时唐琼昌任致公堂英文秘书，当得知孙中山也是洪门中人时，便与黄三德联手奋力营救，使孙中山得以入境美国。从此，唐琼昌一直追随孙中山，立场坚定，在向华侨募捐支持革命方面不遗余力，贡献独多。

唐琼昌

武昌起义后，为推动华侨支持革命，唐琼昌在三藩市组织了一次盛大游行，发表主题演说，痛斥清廷腐败，希望华侨以更大力度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事业。（1911年10月17日《三藩市号角邮报》）中华民国成立后，唐琼昌以其在美国华侨中的崇高威望，当选中华民国国会第一届参议员，回国参政议政。二次革命后，袁世凯打击孙中山势力，取消唐琼昌等国民党人议员资格。唐琼昌流亡日本，积劳成疾，一边治病仍一边协助孙中山筹措革命经费。袁世凯称帝阴谋败露，唐琼昌上书美国总统威尔逊，要求美国政府拒绝借款给袁世凯，不承认其地位，在当时十分轰动。1916年3月7日，唐琼昌在加州逝世，孙中山革命事业痛失臂助。

夫君去世后，唐琼昌夫人继续发扬他参与公共事务的精神。1916年10月，她带着4岁的儿子唐宪才来到选民登记处登记，成为第一个参加美国投票的中国女人。唐宪才长大后，值日本帝国主义不断侵略中国，他在三藩市创立华语电台，由夫人陈杏娟担任播音员，号召同胞积极出钱出力支持抗战，他也因此成为在美国本土创办华语电台的第一人。

唐琼昌夫人进行投票登记

这样一个充满创新精神、为国人争得甚多荣誉的家庭，学界的研究还很薄弱。笔者虽搜集了不少资料，有了比以往更深的了解，遗憾的是Anna Tong真正的中文名字尚未找到。旧时代华人世界中，女子闺名很少对外披露，何况她生长于美国，日常都使用英文名；她的中文名最有可能公开的时机，应该是在1916年8月22日结婚的时候，夏威夷华文报纸或会加以揭载。

第二位女飞行员欧阳英

欧阳英与Anna Tong学习飞行的报道，同样出现在1919年。那么，为什么我们仍然认为Anna Tong 才是“第一个”呢？关中人对此已有令人信服的论证，即Anna Tong早在1915年就跟随谭根学习飞行。谭根自1915年初夏以后主要在省港居住，即使短期回美也都是办理购买飞机等急事，不太可能好整以暇给小姨子传授技艺，故可以推断Anna Tong是在1915年上半年开始学飞行。欧阳英则是1919年日本侵略山东之后才投身飞行，时间上与Anna Tong相差4年。就目前所见史料判断，欧阳英可断定为中国第二位女飞行员。关中人曾发布过欧阳英照片，限于当时制版水平较为模糊。笔者借此机会，发表其清晰照片，让读者有机会领略这位女杰的英姿。

欧阳英（Mrs. Frances E. Lee），广东中山人，生于1895年，其父欧阳初（Cho Owyang），是萨克拉门托县科特兰（Courtland）的一个农场主。1915年，她与华侨青年李培芬结婚，育有一子。1918年，李培芬因感染时疫去世。1919年，欧阳英受到“五四”运动的深刻影响，发愤学习飞行，渴望报效祖国。与Anna Tong相比，欧阳英“颜值”稍逊，笔者更欣赏她那种开朗、豪迈的女性形象。在1919年，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国内十分罕见。

在此之前，欧阳英喜欢驾驶汽车。她下决心学习飞行，是受到日本侵略山东的刺激，目标十分明确：“一旦我学会飞行，掌握了航空技艺，我一定带着我自己的飞机回到祖国，开设一家航空学校。”欧阳英训练十分刻苦，也显露了卓越才华。她的教练说，这个女孩是他带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1920年10月21日，当欧阳英搭乘另一个飞行员约翰·科特尼的飞机训练时，发生机翼折断，不幸罹难。据报道，科特尼的单翼飞机存在质量问题，当他邀请欧阳英一起飞行时，由于是熟人，欧阳英未能拒绝。欧阳英是第一个为航空事业牺牲的中国女飞行员。

欧阳英

第三位女飞行员朱慕菲

朱慕菲（1896-1931）是孙中山、宋庆龄的结婚伴娘，其父朱卓文长期担任孙中山贴身保镖。1915年，宋庆龄从上海前往日本与孙中山完婚，由朱卓文一手安排护送，朱慕菲全程陪伴。朱慕菲自1912年起定居上海，曾向宋庆龄学习英文，故也可以说是宋庆龄的学生。宋庆龄与这一双父女一直保持着真挚友谊。

朱慕菲

朱卓文为孙中山同乡，自幼习武，拳脚了得，后赴美谋生，加入洪门，练得一手好枪法，曾数次跟美国飞行员驾机上天，1910年在旧金山加入同盟会，当年即参与暗杀访美的清廷海军大臣载洵的行动。武昌起义后，朱卓文回国，在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府负责庶务工作，任孙中山贴身保镖多年。1912年初，芝加哥同盟会会长梅光培等在美国购买两架飞机，运到南京，美国机师开动不了，朱卓文自告奋勇登机试飞，飞机坠毁，他本人却奇迹般生还。朱慕菲不怕死的性格，完全是传承自朱卓文。

1920年孙中山开府广州，命朱卓文为航空局长。据当年英文报纸报道，朱慕菲利用其父职权之便，向美国教练学习飞行，为中国第一个空军女飞行员。1922年春，朱慕菲试飞一架水上飞机，因遇空气涡流，不得已强行降落在水上而受伤，被送往香港治疗。至于传说中她曾驾机参加实战，则尚未见到可靠记载。1925年廖仲恺遇刺后，朱卓文受到牵连，流亡香港，朱慕菲自此心情抑郁，触动旧伤复发，缠绵病榻，于1931年4月18日在香港去世。

朱慕菲逝世消息

1915-1920年间， Anna Tong、欧阳英、朱慕菲以女子之身奋飞蓝天，开了我国女性航空的先河。她们都来自风气最为开放的珠三角，都出自旅美华侨家庭，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最后，笔者仍要恳请海内外Anna Tong的后人、族人、乡亲协助查找资料，早日确定Anna Tong的中文名，给中国航空史补上这靓丽一笔。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