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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终于结婚了。
令水莲没有想到的是:张石为莲花准备的,竟然是一场具有蒙汉两种民族特色的热闹婚礼。
因为张石是蒙族,莲花是汉族,所以莲花的婚礼,即继承了蒙古族的传统礼仪,也融入了汉族的风俗民情,让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终生难忘。为了使婚礼锦上添花,张石的妈妈还专门为新郎新娘租了一套全新的蒙古袍,那蒙古袍实在是太美了,精致的让所有人羡慕不已。这可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平时总是一身汉服的莲花,因着这身红色的蒙古袍,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个头显得高了,人也变得更加漂亮了。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水莲原本以为,参加莲花的婚礼会让她很不舒服,可自从自己对婚姻有了高尚的认识后,水莲的想法就变了。想法变了,周遭的一切也都跟着变了。莲花结婚的那一天,水莲可是真心真意地为莲花高兴啊!真心的微笑洋溢在脸上,让所有的人见了都觉得心情舒畅,特别是赵老师们,她们甚至觉得吃惊,有那么一阵,赵老师甚至以为:自己当初是不是看岔眼了?水莲也许真的没有爱上张石?
但水莲的好心情仅仅持续到当天晚上,就由晴转阴了。半夜里,当水莲、水荷和那些娘家人挤挤擦擦地顶着夜色坐着一挂大马车往家奔时,一路上的寒冷和颠覆一下子就勾起了水莲的伤感,那种由“高尚”所引发的“幸福感”也转瞬随着周身的颤抖飘落到寒风中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一天的忙活真的是白忙活,在她的忙活下,莲花的婚事似乎显得完美了,显得热闹了,可莲花婚礼的完美和热闹究竟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此时她瑟缩着坐在马车里挨冻,而莲花却在温暖的洞房里享受人间的幸福,她的挨冻是真实的,莲花的幸福也是真实的,然而事实的结果却是,她能感受到莲花的幸福,莲花却感受不到她的挨冻,所以此时水莲的挨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莲花,都没有一点实际的意义。也就是说:她一天所付出的辛苦对于莲花来说可能是一钱都不值,沉浸在幸福中的莲花此时也许早已忘记了她这个朋友的存在。要是这样看来,莲花的结婚与否真的和自己毫无关系呀,可自己一天来为什么还那么傻傻地为莲花高兴呢?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就小声地和水荷说出去了,水荷却对她嗤之以鼻:“你这样想可不对,这是自私的想法,要是都像你这么想,那谁都别去热热闹闹地办婚礼了。为了朋友,挨点冻受点累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们通过这个婚礼不也收获快乐了吗?这叫啥呀,这就叫:授人玫瑰,手留余香。”
水莲知道水荷一定会这么说,如果她高尚的时候,她也会这么想,也会这么说,但此时她并不高尚,此时,她只是一个生活在俗世里的渴望自己小幸福的普通女孩儿,用此时的心想,就越想越觉得窝囊了。——事实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尽管莲花口口声声地标榜自己和水莲的友谊多么多么的深厚,可她和自己的感情再怎么浓厚,她也不肯把张石让给自己的,别说让给自己了,哪怕自己对张石多看几眼她都接受不了,可见所谓的友谊都是建立在自私之上的。于是,在水荷面前,总是扳不住自己的嘴的水莲,又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去了,她哼了一声说:“啥叫友谊呀,啥叫真情啊!我看没遇到利益冲突呢,遇到利益冲突,谁都先会为自己考虑,然后才去考虑别人。”
在夜色中,水荷奇怪地看了水莲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呢?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功夫是咋的了?怪不得妈妈总说你不定性呢?”
坐在马车上的娘家人,此时也都冻得哧哧哈哈的,有的甚至骂骂咧咧地跳下马车,在夜路上跑了起来。水莲也从马车上下来,甩开冻得发麻的双腿也一路小跑起来。事实的确如水莲想的那样,人都是独行的动物,在真正意义上,谁都帮不了谁,那些所谓的帮助,最多不过是整整风景添添花絮而已,莲花的幸福和这些人无关,这些人的寒冷也和莲花无关,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为莲花的婚礼捧场了,但莲花在结婚时是否真正快乐,还得取决于莲花自己。即使莲花再关心大家的冷暖,可也只不过是关心而已,大家寒冷的时候还得靠自己的棉衣保护体温,用自己的跑步去制造体温。水莲一边跑着一边这样想着,幸好那段夜路并不长,等马车终于咯吱吱地过了冰河,等水莲终于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卷檐飞翘的古庙剪影了,终于看到自己所住的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巴掌大的屯子了,终于看到自己家小小气气的窗子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了,水莲的心才渐渐地充盈了些许暖意。
爹妈先回家了,没有参加她们这些年轻人夜晚的联欢,等姐妹俩回到家,炉子已经烧得很旺,一打开门,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这实实在在的温暖顿时让水莲紧缩着的身体舒展开了,那始终瑟瑟缩缩的心也渐渐地卸去了那一层又一层的冰冷的包皮。可仅仅舒畅了那么一小会儿,转眼,水荷的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让水莲心里那刚刚充盈的暖意化成了冰雪。——在爹妈的屋子里,水莲突然发现水荷正背对着门,在偷偷地看一张纸条。水莲这才想起了婚礼联欢时看到的一幕:当时她正坐在蒙古包里认真地调二胡音儿,正在调试的时候,一个她不认识、同样水荷也不认识的蒙古小伙子突然偷偷地凑过来,塞给了水荷一个小纸条,水荷仅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她的脸就腾地一下子红了。水莲好奇地伸过头去看,可令水莲没有想到的是:一直都在无偿占有自己秘密的水荷,竟然一点都不想与自己分享她的秘密,她一下子就把那张纸条塞到衣兜里去了。因为忙着出风头,水莲心思都在拉二胡上呢,她转眼就把这件不痛快的事忘在了脑后。可回到家以后,水荷竟然又背着自己看那张纸条了,这便又勾起了水莲的气。当时水莲并不知道水荷在看纸条,她因为取东西才走到了妈妈屋子里,可她还没等走到柜子旁,就看见水荷慌慌张张地把纸条收了,然后神情讪讪地就离开了妈妈的屋子。那慌乱的神情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把水莲当成一个闯入者,当成一个贼的。是的,水莲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水荷如此小心提防的“贼”,不是爹,也不是妈妈,恰恰就只有她水莲一个人。于是,水莲便更加伤感了,当然,用的依然是“小女人”的心思!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竟然把一对那么亲密无间的姐妹硬生生地分开了!”想到这里,水莲的心真是堵上添堵啊!觉得水荷和自己心的距离,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拉开了。水荷再看她时,水莲就再也看不到以往目光里的坦然和真纯了。晚上睡觉时,水莲甚至觉得水荷已在想方设法地避免和自己单独相对了。这便让水莲那本就忧伤的心又增加了一层忧伤。
梳洗完,水荷并不想马上入睡,她又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书桌上的泥塑作品是水荷的第一个处女作,如今泥塑作品已“原形毕露”,只差最后的艺术处理了。她给这个泥塑作品暂定的名字叫《思》,作品中展现的是一位身材纤长、婀娜多姿的女子独自思索的瞬间。水荷自认为这个泥塑作品很成功,虽然还没有着色,但那种神韵、那种风采已蕴涵其中,用水莲的话说,已有了“笔未到但气已吞”的效果。水荷忘了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习惯地把泥塑捧到自己的身边,因为她突然看到女子的手上有一处瑕疵,想进一步处理一下,这时就听到水莲脚步拖沓地走进屋来了,水荷马上把泥塑捧回了原处,并快速用布盖了。水莲正巧也发现了水荷的这一举动,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鼻子无声地“嗤”了两声,也不再往她的桌边看,几步就上了炕,快速地脱了棉袄棉裤,就游鱼一样钻进被里了。
水莲以为自己这一宿一定会辗转难眠的,没想到刚一沾枕头,就悠悠地睡了。而在水莲的意识里,她却始终都没有睡着,没有睡着的她一直都在一个到处都笼罩着迷雾状的世界里忧伤地寻找,孤独地流连……那里说不清是山谷,也说不清是水边,反正到处都灰蒙蒙的,抬头看看天,也觉得那的确是天,好象还飘浮着些许白云,但白云的色彩也是灰黯的,阴郁的。恍惚间,水莲走进了一个更黑更暗的屋子里了,突然,水莲听到了一阵孩子的哭声,水莲立即循着声音找去,水莲马上就看到牛牛了,——的确,是可爱的牛牛在哭,只见牛牛孤零零地坐在一铺窄窄的炕上,炕下面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是谁把牛牛一个人扔在了这里?这有多危险啊!水莲马上飞也似的到了炕上,一下子就把牛牛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牛牛依恋地倚靠在水莲的怀里,哭得小胖脸儿又红又肿。水莲的心这个疼啊,一个劲地颠着牛牛,摇着牛牛:“好牛牛,不哭,好牛牛,不哭……”嘴里这么说着,眼泪已经流下来了。一抬头,水莲突然看见牛大脑袋穿着一身带着浅蓝条纹的病人的住院服,表情木然地前行着,谁都不理,谁都不看,那神情就像水莲在一家精神病院见到的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表情。水莲想叫他,可是又叫不出口,只有眼看着他幽魂一般从自己的身边飘过去了……水莲的心猛地一痛,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的哭却是真的,因为她都哭出了声,她就这样哭着哭着就被自己给哭醒了……
第二天,天上飘下了大雪,清清的雪无声地落在庙上,落到操场的青砖上,落到水莲的头发上,让水莲本就不快乐的心又增添了一丝凄凉。上班后,水莲什么都干不进去,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张石的桌边空着,莲花的桌边也空着,连赵老师的桌边也空了。平时挤挤擦擦的办公室因着这些突然的空立即显得大了起来,墙角的桌子边,只有那个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的姓鲍的老师背对着她写着什么。
水莲坐了几分钟又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了下去,一种意念总像在空中悬着似的。促使她意念高悬的,当然就是那张水莲非常想知道内容的纸条。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门突然被敲响了,还未等水莲喊进来,一位穿着大棉袄、头上戴着厚厚的围巾的女人就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她进来后,在门边抖了抖雪,然后就直奔水莲而来,水莲正在发愣呢,这时女人摘下了围巾,露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驼红的脸。见水莲一时没有认出自己,她就冲水莲宽厚地笑了。这一笑,就把水莲惊得站起了身,马上冲女人叫了一声“大婶”。
——水莲怎么能不震惊呢?因为这来的人,正是赵秋雨的妈妈。
“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水莲惊异地看着赵大婶。
赵大婶叹了一口气说:“唉,为了儿子,别说是下雪了,就是下刀子,我也得来呀!”
水莲便忙忙地给赵大婶倒水沏茶。赵大婶向四周看了看,又向鲍老师的背影瞧了瞧,便用硬硬的舌头说了一句:“你们这个庙还很暖和!”便接过水莲的热水喝了起来,再也没有了下文。水莲知道老人有话要和自己单独说,正在思忖着要把赵大婶领到哪里去呢,那个一直旁若无人、独来独往的鲍老师却突然站起身来,冲水莲点了点头就出门去了,出门时还替水莲关上了门。
鲍老师一走,赵大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孩子,大婶我是蒙族人,说话就喜欢直来直去!今天大婶顶着大雪大老远地来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你这个儿媳妇大婶我娶定了。”几句话把水莲说得更惊异了。
赵大婶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说:“你八成也知道了,我儿子向我摊牌了,这孩子不知道抽啥风了,他竟然说……他要娶你姐姐!”
水莲虚情假意地说:“其实,我姐姐也挺好的,要说过日子,她可是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比我可强多了。”
赵大婶马上摇头:“不行,不行,他们真的不行!”边说边抖抖地解开大衣扣子,从里面掏出一张学生用的作业纸来,交给水莲:“你瞧,我都找人算过了,这就是他们的运势。算卦的说:他们俩都属金命,在八字上是犯克的,你看看……”
水莲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
两金夫妻硬对硬、
有女无男守空房、
日夜争打语不合、
各人各心两相殇。
赵大婶叹了一口气,用那硬硬的舌头恨恨地说:“有女无男守空房,这是啥意思?这就是说我儿子要是和你姐结了婚,他就会被你姐姐给活活克死的。”说着又指了指下面的一段话:“可你就不一样了,你看看你们的命……你是土命,土命要是和金命结合了,那可实在是好上加好了!”
水莲又往下看,见上面写的:
金土夫妻好姻缘、
吃穿不愁福自然、
子孙兴旺家富贵、
福禄双全万万年。
赵大婶:“你看你们的命多好!秋雨这孩子,真是气死我了,前几天还好好的说要和你处呢,突然咋变逛了?我一定得阻止他们。”老人说着,就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把水莲的手攥住了:“孩子,现在关键就看你了,你一定得支持大婶。”
水莲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便为难地说:“我一个女孩子,咋支持您呀?再说,您儿子心里又没有我……”
赵大婶马上接过话头:“他心里怎么没有你?原先他可是牙对牙口对口地跟我说过,他说他挺相中你的,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托人找你大姐了。”
水莲说:“大婶,和您说句实话,我除了有工作这一点比我姐强外,其余我哪方面都不如我姐,我懒,还笨,还没有眼力见儿,不瞒您说,连我亲妈都烦我……我姐姐还都叫我虎车车。”
赵大婶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谁说你虎?你可不虎!虎咋能当老师呢?大婶我看人最准!不爱干活也很正常,小孩子哪有爱干活的?等你结了婚,家务活都是大婶干,大婶不用你!你只要好好上你的班就行。”
水莲又说:“迷信这东西毕竟是迷信,也不能信。”
赵大婶马上摇头:“哎哟哟,这你就不懂了,这八字婚配可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准着呢。孩子,别犹豫了!今天大婶顶着大雪来找你,就是想要你的一句话,你到底同不同意和秋雨处,你要是同意,大婶我马上下聘礼。”
水莲为难了,虽然同意或不同意仅仅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句话却实在难以说出口。如果说不同意,赵大婶对水莲死心了,赵秋雨再做做工作,水荷的婚事兴许就能成为事实,而如果自己说同意呢,情况就会走向反面。
正在这时,古老的钟声突然敲响了,这苍凉的声音顿时给了水莲逃避的借口,她马上撒谎说:“大婶,我要上课去了,您先回去,先容我想一想,我要想好了,就去找您。”
赵大婶着急地看了看水莲:“孩子,你最好别犹豫了,你最好快点决定了吧,你要是同意了,那你可就救了大婶了,也救了秋雨了!你没听人说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同意了就意味着我家两条命就都能保住了。”
水莲安慰似地笑笑,真心地说:“大婶,您真的不该这么迷信的。其实我姐姐真的很好,无论过日子,还是脾气,还是在为人处事方面,真的都比我强很多,要是她能成为您的儿媳妇,您一定能幸福的。”
可赵大婶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般:“不行不行,这门婚事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假使将来你们不成,我都不会同意的!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我可不能拿我儿子的命开玩笑!……”赵大婶一边急急地说着,一边期待地看着水莲,水莲从她的眼睛里已经看到她的心了:赵大婶心里就像有条河,此时她甚至想把心撕开一个口子,让心里的河水全都向水莲流出来。但赵大婶一想到水莲马上就要去上课了,就只好把那心里的口子又堵住了。她看了水莲一眼,又看了水莲一眼,便面带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她便站起了身,把大衣扣子系了,把围巾又戴了,本来想再不说啥了,可最后还是扳不住又说了一句:“孩子,听大婶的话,快点给大婶回信吧!就算大婶我求你了!”水莲看她说这句话时,眼泪都在她那有些混沌的大眼睛里闪动着。
那天水莲一直把赵大婶送到了大门口,雪还在下着,不紧不慢地把那一片片的白,均匀地洒到每一个角落,赵大婶就这样顶着风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上很快就披上了一层白雪。——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那么远的雪路,老人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如今又要一步一步地走回去。水莲的心一热,她立即紧跑几步追过去,冲赵大婶喊了一声:“大婶!”
赵大婶马上回过头,期待地看着水莲。
水莲一副豁出去了的神情,声音洪亮地对赵大婶说:“大婶,我同意了!”
赵大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看着水莲,看着看着,两行热泪就从那睫毛上已结了一层霜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水莲默默地对自己说:你从今天开始,可要扳住自己的嘴了,可不能把刚才经历的事再讲给水荷听了。可走进家门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水荷根本就不在家里。
一定是炉子又不好烧了,因为冰冷的屋子里依然留存着一种呛人的生烟气味。爹蹲在炉子边慢腾腾地掏炉子,炉中火着得蔫蔫的,燃烧声都没有爹气管炎喘息的声音大。
“水荷呢?”水莲看着正坐在炕上卷烟卷儿的妈妈问。
“叫一声姐姐咋就那么难呢?你们一天比一天大了,你也别老这样水荷水荷地叫了!习惯成自然,你姐姐哪天找了婆家,你当着婆家的面也这样叫她吗?知道的说你们姐俩感情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没有家教呢!”妈妈每次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该说的她一句都不说,不该说的,一说就一大筐。
“炉子又呛烟了吗?”水莲又问爹。
爹咳了一声,呼哧带喘地把蹲位转成了坐位,慢吞吞地说:“你四姐……好象去约会了!早上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水莲没有搭腔,转身就离开了屋子,她从锅里端出了饭放到锅台上,便坐在锅边吃了起来。冬天家里总是两顿饭,而水莲的学校却还是三顿饭,这就让水莲的晚饭变成了一个人的小锅儿。然而饭还没吃上两口,外面突然响起了喧嚣的人声马吠,乱哄哄的也听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马,水莲马上把饭放回锅里,刚要开门去看,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只见雪地里,乱哄哄地站了许多的人。
这来的人,就是专门为水莲送聘礼的队伍,站在最前面的,是赵秋雨的妈妈赵大婶,跟在她身后的,是水莲的大姐水蕖和大姐夫袁泉,后面还有两个陌生的小伙子,正忙忙地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水莲,赵大婶来了,你咋还不让她进屋,傻傻地站在那里干什么?”见水莲显得怔怔的,大姐水蕖便笑着责备妹妹。
赵大婶摘下手闷子,就用她那热乎乎粗糙糙的大手拽住了水莲的手,她就那么拉着水莲的手,与她一齐走进屋子里。
面对这些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爹和妈的表现比水莲还显得傻。水蕖便笑着冲爹妈说:“爹,妈,这位大婶就是赵秋雨的妈妈,她这次来是专门给咱们家送聘礼来了!”
“送聘礼?给谁……送聘礼?”快嘴的妈妈说起话来第一次结巴了。
“当然是给水莲了,你没看见人家娘俩的近乎劲?”水蕖笑看着站在地中间正手拉着手的赵大婶和水莲。
水莲的脸腾地红了,她借口去倒水,硬是把手从赵大婶的大手里拽了出来。
两个小伙子已经把聘礼都搬到屋子里了,大箱子小包裹足足摆了半个屋地。最显眼的是两只用红布条绑着的时而还要咩咩叫两声的老绵羊。这两只老绵羊好像是一个妈妈生的,长相有些不分彼此,长长的卷毛把原本窄窄的脸扩充成圆形了,有了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效果,但那长长的卷毛仅限于脸部的四周的,在脸上,具体地说在从鼻子到嘴的那个区域里,那长长的卷毛不知为啥,都变成平平的短毛了,就像男人刮过胡须有些泛青的脸。当然,和男人们不同的,是绵羊的“脸部”并不是青色的,而是和周边的卷毛呈相同的颜色,如果说是白色,又不是那种纯白色,更准确地说,应该叫灰白,就像男人们那未老先衰的头发。脸部被“刮了胡须”,就使原本憨厚的老绵羊有了一种尖嘴猴腮之感。水莲看了一眼老绵羊,老绵羊们也回看了水莲一眼,水莲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笑出声来了,但她马上就把那笑意压下去了。
水莲的爹妈还从来没有收过这么丰厚的聘礼,显得手足无措起来,幸好水蕖两口子左右逢源,才使屋子里的气氛融洽了一些。赵大婶也真实在,很快就脱鞋上了炕,和妈妈大烟袋小烟卷地相对着抽了起来。赵大婶一边抽烟一边把两个小伙子介绍给了大家,原来他们都是老人的侄子,年纪大点的叫大马车,年纪小一点的叫二马车。听了他们那怪怪的名字,水莲又要笑出声来了,然而大家却似乎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发笑的,爹妈也都是一本正经地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并让他们坐了。
水莲把茶水端上,老太太的笑眼就粘到了水莲的脸上,再也不舍得挪开了:“你这个闺女我真是太喜欢了!”老人用硬硬的舌头说:“我娘俩可是一见钟情。你们呀真是命好,生了这么好的闺女!”一句话就说得妈妈喜笑颜开。
水蕖马上溜缝儿:“这聘礼可是太丰厚了,水莲可是掉进福堆儿了!”边说边忙活活地打开箱子,包裹,展示里面的被面,衣服以及好烟好酒。
望着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聘礼,妈妈的眼睛都发亮了:“哎呀,大妹子,你们家可真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呀!”
“这个档次的聘礼在我们蒙族亲戚里也是一等一的!我大姑做什么都讲究,她的讲究在我们那里也是一等一的。”大马车和二马车也用硬硬的汉语随和着。
妈妈把水杯往赵大婶的面前推了推说:“大妹子,你喝水。我们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一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痛快的人,泼辣的人,我听说赵秋雨他爹死得早,你这么多年拉扯他也不容易吧?”
赵大婶说:“不容易那是当然的了,好在我儿子懂事,从来都不气我,娘儿俩就这么和和乐乐的,一晃也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觉得有啥不容易的。”边说边征求地看了看爹:“我说大哥大嫂,你们再看看这聘礼……还缺啥不?”
还没等爹说话,妈就抢着说:“还缺啥呀?不缺了不缺了,我们也都是开明的父母,多多少少还识了些字,看了些书,对孩子的婚事,我们从来都是尊重孩子的。”
可爹却白了妈一眼,他不高兴地咳了一声,可妈妈正说到兴头上,没有觉察到他那特别的咳嗽,水蕖见状捅了妈妈一下,妈妈才发现爹爹的反常,才讪讪地说:“你还有啥要求咋的?做人可得知足,可别太过份了。”
爹因为生气,脸都憋红了,他猛一甩那只软绵绵的小手,随即那只小手就被自己的左手接住了。水莲知道这是爹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都把目光投向了爹爹。
爹又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怎么不缺?”
赵大婶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她看了看爹的脸色,小心地说:“大兄弟,你看还有啥要求,就尽管提!”
爹的声音里全是恼怒:“主角呢?”
“煮饺子?”妈又打岔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送聘礼还要煮饺子的呢!”末了,便涨着胆儿和稀泥:“他爹……我劝你也别太苛刻了,只要两个孩子愿意,聘礼多少都是次要的。”
“你会不会听话?”爹的脸都气成酱紫色了,那只软绵绵的小右手就又摇动起来了。
大姐水蕖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拍了拍大腿说:“可不是嘛,大婶,我这一路上就觉得差点啥,可因为咱们光顾着说话了,就一直没想起来差到哪儿,赵秋雨应该来呀,赵秋雨咋没来呢?”
妈妈也才反过磨来:“可不是嘛,咱们光顾着唠喀了,咋把他这个主人公给忘了呢?他赵秋雨再怎么忙也应该来送聘礼呀!咋地也得让我们老两口相看相看呀!”
赵大婶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她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啊?这么大的事,你们家的两个闺女都没和你们学吗?”
“没学呀?出啥事了?”爹和妈面面相觑,又都把目光投到了水莲的脸上,水莲马上把头低了。
赵大婶刚要说话,门突然开了,二姐水菡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屋来。她连大衣都没穿,只穿着一身贴身的棉袄棉裤,披头散发的,脸上还带着两道血道道。
“你咋的了?是不是和牛得水打起来了?”大姐水蕖担心地问。
“没有没有,我回家取点东西。”水菡掩饰地抚了抚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大马车二马车礼貌地站起身来,水菡马上冲他们点点头说:“你们坐你们的,我不是外人。”
水蕖也做出让大家坐的手势,然后冲赵大婶笑着说:“这是我二妹妹,自已家的人,您老接着说您的。”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近乎狼嗥的声音:“魏宝娟,你妈的,你给我出来!”屋里人听了都吓了一跳,纷纷向窗外看去,外面已经黑透了,借着灯光,只见一个黑呼呼的人影正比比划划地大喊大叫着,吓得那几匹正吃草的马一个劲地尥蹶子。
“魏宝娟?谁叫魏宝娟?”赵大婶奇怪地问。
水菡顿时泪如雨下,浑身也抖成一团了:“他这是在骂我呢!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她边哭边说。
“这是咋的了?好好的日子,又打哪果子仗啊!”妈妈的声音里也现出了哭声。
爹气得睁圆了一双充血的眼睛,冲大姐夫袁泉喊道:“你让他进来!有啥事让他进来说!”
大姐夫便走出去了,水蕖、水莲和赵大婶的两个侄子也跟着大姐夫一起走了出去。雪地里,只见牛大脑袋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军大衣,腰间扎着一条麻绳,正比比划划地叫嚣呢:“魏宝娟,你别他妈的装死!你出来!再不让你爹出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大姐夫一回头,见后面有这么多的人,便底气十足地断喝一声:“得水!你喊啥呀?家里有客人,不怕人家笑话呀?有话进屋来说!”
牛得水见屋子里突然出来这么多的人,更加猖獗了:“太好了!来客(qie)了!来客(qie)更好,让他们好好看看这家人家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操蛋人家……”
大姐夫声音放低了些,息事宁人地往前试探着走两步:“有啥话进屋来说,毕竟你们不是没离婚呢吗?家丑不可外扬……”
“离婚?美的她!想跟我离婚,除非我死了!——魏宝娟,你给我出来!出来!”牛大脑袋好象喝了很多的酒,水莲只觉得一股酒气直冲过来。
这时,水莲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剧烈的喘息声,她一回头,见爹左手拿着一把铁铲子走出门来,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嗖地一声,那把铁铲子就从众人头上飞过去了,直奔牛大脑袋的头上飞去,牛大脑袋头一偏,那铁铲子便紧挨着他的头飞到了雪地里。
铁铲子还是刮到了牛大脑袋的头,他一边摸了摸受伤的头,一边冲爹喊道:“你想整死我咋的?好,你就整死我!你们家的姑娘好吃懒做,一点过日子的心都没有,可你不管,你今天还他妈地想整死我,我跟你拼了……”说着就直冲进来,抓住了爹的脖领子就往门上撞,他怕爹反抗,另一只手把爹那健康的左手攥得死死的。勒得爹脸憋得通红,只是干乍着那只软绵绵的右手,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哎呀妈呀!这可要出人命啦!”妈妈顿时大哭了起来,周围乱成一团。
赵大婶不知啥时候也趿着鞋从屋子里出来了,见状马上冲两个侄子喊道:“大马车,抓住他,二马车你还瞅啥么?咋还不快抓住他?”两个侄子闻听马上一拥而上,把牛大脑袋那如铁锤子一般的手硬掰开了,并强行把他拽到了旁边,爹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牛大脑袋疯子一般挣扎着。
爹趁机冲上前去,抡起左手叭叭叭对牛大脑袋一顿左右开弓,转眼就把牛大脑袋打得鼻孔流血。大姐夫和大姐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爹给拉开。
“哎呀妈呀,这可咋的是好啊!多亏了大妹子你呀!他爹呀,你也压压气别把事往大了整了!儿女养多了真是孽呀!”妈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牛大脑袋挨了打,又憋气又窝火又动弹不得,便发出狼嗥的声音大哭起来:“魏宝娟!我整死你!魏宝娟,你妈的!我烧了你们家的房子!……”
赵大婶冲牛大脑袋厉声喝道:“你整死谁呀?还烧房子!看把你能耐的?杀人放火不偿命咋的?”然后回头冲大马车二马车命令道:“问问他到底想咋样?要是回家,赶马车给他送家去,他要再闹,就直接给他送到派出所去!”说完一手拉起妈妈,一手拉起爹,劝慰地说:“大嫂,别这样,哭能解决啥问题?大哥,你也消消火,进屋吧!”说完便一边搀一个,把爹和妈都劝进了屋子。
妈边哭边说:“大妹子,让你见笑了!今天幸亏你在这里了,不然可真就出大事了。”
赵大婶笑笑说:“笑话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不都这样?连我家秋雨这么好的孩子还趵蹶子耍驴呢!”
一行人进了屋,见水菡正趴在炕上哭呢,水蕖便说:“赵大婶进屋了,你还哭啥,快让大婶上炕。”
赵大婶说:“还上啥炕,就在炕边上说完这几句话,等车回来了,我也得回去了。”
水菡便爬起来,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往另一个屋子去了。赵大婶四处看了看,奇怪地说:“对了,咋一直没看见你的……叫水荷的姑娘呢?她是老四吧?”
妈妈说:“她是老四。”又指着水莲说:“水莲是我最小的老丫头。”
赵大婶就又把爱怜的目光投到水莲的脸上,她拉起水莲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就简单扼要地学起了赵秋雨要和水荷结婚的事,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妈想了想说:“按理,都是我自己养的,这话我不该说,但大妹子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得表明我的态度……”边说边清了清嗓子,又喝了一口水。
水莲知道:妈妈有这样的表现,就意味着要做长篇大论了。水莲以前总认为妈妈偏向,所以妈妈还没开口说话时,水莲就已经预感到这一点了。
妈妈果然说道:“我这两个姑娘要说长相,她们是不相上下的,不是我当妈的吹,虽不能说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吧,但也是各有各的好。可要讲处理人情事故,讲舞针弄线过日子,那我这个四闺女可比我这个老闺女强多了。我不怕你笑话,这个老闺女让我给惯的,从小就横针不知竖线的,啥活儿都拿不起来,而我的四闺女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扔了耙子拿笤帚,干啥还干净利索,家里家外样样都行。这么说吧,谁家要是娶了我的四闺女,那他们家可就烧高香了!”见赵大婶张嘴要说话,妈妈马上制止她,接着说道:“话又说回来,现在都啥社会儿了?大妹子你又是这么明白的人,你咋能也信迷信呢?毛主席都说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赵大婶倔强地晃了晃头:“毛主席说啥我不管,你夸你四姑娘好,我也不能说啥,但我的态度是坚决的,除非我死了,除非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不然的话,他们就别想成亲!”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马踏积雪的踢踏声,不一会儿,大马车和二马车就冷呵呵地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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