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足说说-讽刺人不知足的句子讽刺人不知足的句子名言

访客

“妖风河往事”是一个故事集,这是第三个故事:一个国民老兵的悲喜人生。

1

从妖风河岸的郭家寺南行十二里,有一个叫孙蒋的小村庄,这小村庄之所以叫孙蒋村,是因为村子里有孙氏和蒋氏两个家族。据孙蒋村的石碑记载,孙姓人世代居住于此,蒋姓人是明朝永乐年间才从山西洪洞迁移过来的。

蒋姓人少,又是外地移民,所以孙姓人历来有点不尊重蒋姓人,比如说村里要组个秧歌队,孙姓人也不找蒋姓人商量,自家就拍板决定了,让跑腿的去知会一下蒋姓人,每户交五十块钱,买秧歌队的行头。或者,村里要挖水渠,从哪里到哪里,你们每家出一个劳力。

蒋姓人好像个附庸国,几百年来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觉得特别难过。村里特别难过的反而是一个孙姓人,他名字大家都记不清了,都叫他的外号——孙木腿。

孙木腿少了一节小腿,用假肢代替,这假肢做工忒粗糙,就是一节木头绑在了腿上,库管垂下来,用布条缠绕其上,下面还露着一节木头,像踩了个高跷,走稍微松软一点的地,就被他踩得一个窝一个窝的。

孙木腿以赶白事为生,每次村里的葬礼上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戴一顶老旧的黑色皮棉帽子,黑棉袄,黑棉裤——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总是他冬天的衣着——也许这衣服本是其它颜色的,因为他常年与火药相伴才染黑的。他的脸上,手上,皮肤的纹理也是黑的,像个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他的生计是在白事上“放炮”。是这样的,村里有白事,都会请一个放炮的,孙木腿是我们那片唯一的炮手,他的家当就是十来个“炮”。所谓的炮,是一个十公分长的铁管,管壁很厚,在铁管的黄金分隔处有一个放引线的眼儿,外观类似现在的二踢脚,或者双响炮,只不过他那家伙是一响的。如果这铁家伙和二踢脚似的能上天,掉下来肯定会砸死人。

放炮时,他先给炮装药,把炮的一头儿用湿润的泥土堵住,用小木锤夯实,再把引线从管壁的眼儿里插进去,往铁管里灌上火药,再用泥土堵住另一头,夯实,那么一个炮就做好了,把炮竖在平地上,用烟点着引线,就会“呯”一声响。

在村里的白事上,有来吊丧的,或是“报庙”“起灵”时,孙木腿就会鸣炮。他事先把炮都装上药,一来吊丧的就放三个。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木腿伸直,把棉帽子的护耳落下来,侧着身用烟点着,也不躲,只转个身缩着脖子等,炮响了,再回头去点另一个。

据说旧时人死后,魂魄要暂在土地庙栖身,葬礼期间早中晚饭前,孝子们都要按辈份排成一队,提着哭丧棍儿到土地庙里跪拜,称为报庙。“起灵”就是把放在灵柩里的棺材抬入坟墓入土为安的过程。报庙和起灵都是乡村葬礼上的重要仪式,孙木腿会在这个时候放“十连响”,他提前把十个炮都做好,在地上一字排开,在十个炮的引线下倒上一条火药线——像是修马路撒的白灰——到了报庙或起灵时,孙木腿就会把火药点燃,火药再依次把十个炮引燃,形成一个十炮连响的壮观场面。

炮虽然响声震天,但是孙木腿基本不跟人搭话,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装药,放炮。也许是常年放炮把耳朵炸出了毛病,人家跟他说话,都要凑到他耳朵上大声吆喝。他没事儿就坐在马扎上抽烟,完事后到主家那里去领钱,领完钱套上驴车回家。他有一辆拉车,一头毛驴,车上有两个蛇皮袋和一个铁皮罐子,蛇皮袋里装的是引线和驴的草料,铁皮罐子里装的是火药,这驴和车也同样被火药染黑了。

后来有一年多在葬礼上没见过他,据说是因为犯事进了监狱,后来又从白事上现身,身边还多了个黑瘦的围着头巾的女人。我知道的仅限于此。

2

前阵子我回老家补办身份证,在镇政府大院里意外碰到初中同学孙某某,他现在是镇文化站的站长,在这里,我们不妨称他为孙站长。

孙站长是我初中的同桌。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讲高尔基的《海燕》,问他什么是预言家,他想了一会儿说是“算卦的”,惹得哄堂大笑。老师忍住笑,说意思差不多,不过预言是科学,算卦是迷信,两者不能混淆。

孙站长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沏上茶。本来想絮絮旧,还没说两句他就把话岔开,说,你最近在写文章?

我平时在网上发发文章,在线下却羞于提起。我笑说那都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他笑笑说,有同学把你公号“乡上人”里的《妖风河往事》给我看,写得还不错,呃——孙站长眨着小眼儿继续说——你在里面提到我们村的孙木腿……这个孙木腿,论起辈份来我管他叫二大爷。

我有些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孙站长搓着手,踌躇一会儿说,我这个二大爷……你可以写一写,他可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忍不住心花怒放,说,要不我请你到外面小店里喝点吧,我们边喝边聊。

孙站长看了下表,说,我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出门左拐,沿街有一家可然亭菜馆,你到那里等我,我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马上过去。

可然亭是一家小菜馆,老旧的竹板门面,门头上挂着一个匾,牌匾也逡裂熏黑,勉强认出是“可然亭土菜馆”,菜馆不大,外间七八张桌子,其余三张桌子用屏风挡着,墙上挂着成串的玉米和辣椒,还有大蒜,特别有乡土气息。

店里空空的,还没有客人,我拣了张屏风后面的桌子坐下,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过来招呼,递上菜单,问几个人。这菜单用硬纸板做的,上面是用正楷写的很工整的毛笔字儿,再用透明胶带粘起来,权当覆了层模儿。可能有的菜价有变,贴着胶布不好改,就在上面贴了标签纸,写上了新的价格。

我跟老板娘说还有个人,不忙着点菜,先来杯茶。大约有两盏茶的功夫,孙站长来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老板娘很熟络地招呼:哥,过来了!

坐定后,孙站长让我点菜,我推说对这里不熟悉,让他点,他也不跟我客气,点了三个热菜,两个凉菜。放下菜单,孙站长直奔主题。

3

孙站长说,孙木腿在家排行老二,那时候人们还不叫他孙木腿,而是叫他的本名,孙承俭。他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十五六岁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粮食不够吃,自己到外面闯荡,后来传回消息,说是当兵去了,这一去再无音信,老家的人都以为他被打死了。

当他再回到村里时,文革刚刚开始。他少了一节小腿,拄着个拐杖,蓬头垢面,衣服像破烂,好似个要饭的。回村里没多久,有人举报他是国民党的兵,继而被抓起来批斗,他全部交代,说自己出去后参加了国军,经过短期的培训就远征缅甸,后来队伍打散,撤到密林里,掉了队,在缅甸一呆就是二十年,再后来偷渡回国,在中缅边界踩到地雷,炸掉一节小腿,多亏边防战士所救,才保住一条命,伤势稳定后一路要饭回到村里。在供述里,他始终否认自己曾参加过对解放军的战争。

他在文革时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这帽子一戴就是十年,十年里他慎言慎行,任劳任怨,在村里住最破的屋子,干最脏最累的活,还经常被拉去批斗,挨全村的白眼,还有革命小将的暴打。

期间他为了表忠心,专门攒了钱,去集上买了一对主席的瓷像,准备带回家膜拜。他一手提着在集上买的东西,另一手还要拄拐,腾不出手拿瓷像,卖瓷像的就随手找了节麻绳,拴住瓷像的脖子,一头儿一个,挂在了孙承俭的脖子上。回家的路上被革命小将抓了个现形,说这是在诅咒伟大的领袖,要吊死主席。本来大家对他批斗得都已经“审美疲劳”了,现在又撞个新鲜,于是又轰轰烈烈地对他展开了长时间的折磨。

后来文革结束,国家放开经济,村里没有他的户口,也没有他的地,他又是残疾人,出去打工没人要,正好白事上的活没人愿意干,他就开始赶白事儿,在白事儿上帮人抬抬搬搬,勉强糊口。

这样过了几年后,在葬礼上放炮的老炮手得了大病,放不了炮。老炮儿是从前清老祖宗那里继承过来的祖业,传到他这一辈,衣钵没法向下传了——底下的孩子都不愿意跑白事儿。没办法,想起孙承俭来,孙承俭很痛快,这比在白事儿上干活轻松多了,他马上借了五十块钱,还请老炮儿喝了顿酒,算是把老炮儿的衣钵继承过来了。

4

孙承俭靠放炮攒了点钱,还交了朋友。第一个朋友是洼里吴村的老吴。

那是孙承俭去洼里吴村放白事儿炮,完事后被主人留下吃晚饭。主家姓吴,是个木匠,吴木匠是个有工匠精神的人,很早就看孙承俭拄着拐,拐啊拐啊的不顺眼,技痒难耐,就一直想给他做个假腿,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借自己丧父,正好留下孙承俭吃饭,好了了自己一桩心事。孙承俭听闻很高兴,恨不能吴父再死一回,好给他多放几炮。

要不说吴木匠有工匠精神呢,自己老爹尸骨未寒,下葬当夜就上班了。他给老爹做棺材剩下点木头,正好给孙承俭做腿。吴木匠墨斗弹线,刨刀削木,连夜做出一条假腿来。做完后垫上棉絮,给孙承俭装上,嘿!别提多得劲儿了,用孙承俭的话说,吴木匠真是宅心仁术,妙手回春啊——这话要让华佗听到,非跟鲁班打起来不可。

自从装上吴木匠做的假腿,孙承俭走起路来简直如履平地,就慢慢把拐扔了。得了假腿,孙承俭这个名字也丢了,时间长了,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孙木腿,再后来明面上也这么称呼他,比如说,“孙木腿,你这炮里多放点药啊,这响声也太小了,跟炒豆子似的”,或者,“孙木腿,官道王村修马掌的老王死了,明天你早点去放炮,别耽误人家报庙”。孙承俭也不反感这个别号,跟人推太极,说“不是我放药少,最近这连阴雨,火药受了潮,这炮响声就小了。”或者指着自己的木腿跟说话的人自嘲“你就放心吧,绝对耽误不了,耽误了你卸我这条腿。”

跟吴木匠熟识后,孙木腿没有业务的时候就来给吴木匠帮忙,打打下手儿。吴木匠利用闲暇时间又给孙木腿做了辆拉车,于是东市买毛驴,西市买鞍套,还托人在县里捎回来一对胶皮轮胎。这回孙木腿赶场免去了步行辛苦,只管坐在车上吆喝毛驴就行了,时间长了,毛驴识途,回家的路都不用吆喝,孙木腿乐得躺在车上踏实睡觉,一觉醒来,驴车已停在自家门口了。

以后的日子短不了去吴木匠家帮忙,晚上留下吃饭喝酒,免不了跟吴木匠推心置腹,把自己在外面当兵的细节吐出来不少。后来吴木匠去给孙站长打家具,就把孙木腿跟他说的都帮他宣传了。

吴木匠说,孙木腿本来是个临时工,在军队后勤做挑夫,后来被莫名招进军队,军训了几天,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军车拉到飞机场。

拉来的大部分是地道的农民,老乡们都很兴奋,这是要坐飞机啊。那是五架运输机,不知道上头怎么搞的,来的人多,飞机装不下。当官的很兴奋,让所有人扒了衣服坐进去,这样每架飞机可以多装几个人,解释说,到那边天热,用不着棉衣,大家忍耐一下。大家都光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进了飞机,好在机仓里人多,大家身体紧挨着相互取暖,没被冻死。半道上有人硬了,蹭到别人身上,引起一阵骚乱。当官的说,大家别晃哈,把飞机晃翻了大家都没命了。吓得大家不敢再动。

飞机上孙承俭听到别人小声嘀咕,说是去东南亚打鬼子。飞了一夜,第二天凌晨降落,当官的没有骗他们,这边的确热得不行,一块来的老乡,在飞机上冻感冒了,下飞机没多久又中暑了。

来了先培训,各种枪械武器和作战术语,老乡们学起来兴致勃勃,这比在家种地有趣多了,在家种地都是镐头、锄头、推车、爬犁,到这边变成了M1911、汤姆逊冲锋、巴祖卡火箭筒、M4A4坦克。培训了不到半个月,上头集结部队,说去打日本鬼子,跑了一百里地,趴到公路两边准备打伏击。当官的说了,小鬼子距离还不到一百里地,大家等小鬼子来了,可劲儿地揍。在公路两边的密林里等了三天,雨林日晒,大家都不耐烦了,特么的这鬼子还来不来?

第四天大家都懈怠了,午饭后空袭警报响了,当官的让大家躲到战壕里缩成一团,把耳朵堵好。也就一根烟的功夫,日本的飞机来了,向下俯冲着扔炸弹,土都被炸翻了,树木被炸得乱七八糟,露出白茬儿来。一轮儿空袭后,当官儿的让向密林深处撤一下,躲开空袭范围。

大家抱着装备向密林深处撤了几百米,孙承俭刚想找个地方猫一下,就看到好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密林深处闪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那几个人突然跳下自行车朝这边放枪。

有人喊,是日本人,躲避还击!

几个日本兵交替掩护行进,动作快,枪法准,打的大家抬不起头。

原来日本士兵并没有走大路,而是从密林的小路骑车子过来的,他们三五个人一组,轻装简行,每个人只带了三天的食物,从密林里像蝗虫一样掩盖过来,他们有路人骑车,没路车骑人,遇到盟军就按既定的小组战术展开攻击。

仗着人多,勉强把几个鬼子消灭,孙承俭一枪没开,枪膛里却推了三发子弹。不一会儿,枪声渐渐密集起来,还没缓个神儿来,又有七八个骑车子的鬼子向这边攻过来,孙承俭的战友相继倒下。这波鬼子还没杀干净,又上来一波,就像在密林里打植物大战僵尸,一波波的没完没了。当官的让撤退,这一撤退,就再也没有进攻过。

随后,日本人迅速封锁了公路,回国的路线被封死,当官儿的说要在密林里绕行回国,热带密林里到处是蚊虫,蚂蟥,都比国内的大,还有瘴气,很多士兵被咬感染,有的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开枪自杀了。

历尽磨难,挨到国境线,才发现日本人已经把这里封锁了。当官的让大家休整一下,准备凌晨四点强行穿越封锁线。在穿越封锁线时,孙承俭在队伍后面,前面突围过去了,他和一小队被打回来。回国的希望彻底被浇灭了,他们在密林里成了野人,多亏盟军以前空投下来的补给和武器,他们在密林里才得以生存。

在密林里兜兜转转不知道多久,又死了不少人,最后他们几个误闯到一个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个种植大麻的秘密基地,上面有大人物控制,他们被软禁在这里,不让随便外出。好在这里有吃有喝,对外面残酷的战争来说,简直是世外桃源。孙承俭在农场一呆就是二十年,最后农场的幕后老板失势,种大麻的农场被取缔,孙承俭才得以离开这个地方。

他和另外两人搭伙回国,在中缅交界踩上地雷,其他两个人都炸死了。孙承俭被炸掉一节小腿,被闻声赶来的边防战士救下。他跟边防的人谎说是被抓到缅甸干苦力的。边防的人盘问,原籍哪里,叫什么名字,村里还有什么人等等。边防的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儿,没什么可疑的,就把他放了。孙承剑一路要饭回原籍,他发现路上一直有莫名的人跟踪他,猜想是边防的人还是对他不放心,才暗地里盯梢儿。估计他在国民党当兵的历史,也是这帮人调查出来的。

孙木腿一直不愿意提及自己参加国军的事,可能是十年浩劫给他留下的阴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孙木腿知道吴木匠把自己跟他说的悄悄话给传出去了,矢口否认他说过这些话,说是吴木匠诬陷他,要跟吴木匠绝交。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村里的大学生回来,知道他的经历后,大为佩服。跟村民宣传一些远征军的历史,说其实远征军是很值得敬佩的,那是一个配合盟军在东南亚反法西斯的伟大的军事行动。这样,孙木腿在村里的名声比以前好了很多,他又跑去和吴木匠和好,吴木匠气性大,不理他。

5

孙木腿的第二个朋友是吕四川村修自行车的老吕。

有一回孙木腿在白事会上乘驴车回家,又在车上睡着了,有几个炮从车上滚下来,丢了。这样,一到报庙和起灵时,就不够“十连响”了,他买了好酒,托在县里钢管厂上班的人偷回一节无缝钢管,又跑到修自行车的老吕头那里让他加工,先用钢锯锯断,又用金钢钻在钢管上钻了眼儿,算是DIY了几个炮,为此还把老吕头儿钻头用废了一个,赔了好几十块钱。

冬天,地里基本没活,吴木匠那里绝交了,不能去,乡下又不是天天死人,所以,孙木腿一到冬天特别闲,他没事到荒地里晃荡。在乡村的荒野里,经常在腿下草丛里窜出个兔子,把人吓一跳,孙木腿就想逮兔子,搞点肉吃。逮兔子莫过用枪打,因为他当过兵,知道枪械原理,就想造一杆枪,正好上次做炮还剩下一节钢管,用来造枪再合适不过了。

他在家里用铅笔画了个造枪的草图,又跑到吕四川村找修车子的老吕商量造枪的事儿,说打了兔子一起吃肉。那时候村里有猎枪的不少,老吕也没当回事儿,两个人就在修车铺子里正大光明地造起枪来。别看老吕这小小的修车铺,家伙什却挺全,钢锯,电焊,电钻,锉刀,造枪的工具一应俱全。两个人在车棚里磨撞针,焊枪管,做枪托儿,反覆研究调试,竟然真把枪造出来了,准头儿还不小。枪管里放黑火药和钢珠,撞针触发,类似散弹枪,几十米内打兔子问题不大。

有了这枪,孙木腿冬天就有活儿了,他没事儿就扛着枪去野地里打兔子,自己吃不完就拿到吕四川找老吕下酒,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朋友。后来这事儿传开,就有人拿着无缝钢管找老吕做枪,老吕乐得赚壶酒钱。

吕四川村有一户人家,丈夫去外面打工,小媳妇自己在家,半夜听到大门响,小媳妇隔着窗户看到一个人牵着她的牛往外走,这小媳妇急中生智,把称杆子架在窗台上,向牵牛的人喊话:把牛放下,不然我放枪了!

这牵牛的就把牛放下,溜走了。

第二天小媳妇跟邻居说起这事儿,让邻居晚上注意。

小媳妇又跑到小叔子那里借了把猎枪来,夜里又听到大门响,一个人又牵着他的牛往外走,小媳妇把猎枪架在窗台上,向牵头牛的人喊话:把牛放下,不然放枪了。这人不为所动,继续牵着牛往外走,这小媳妇一激动枪就响了,牵牛的应声倒地,把牛都吓疯了。

枪声把街坊四邻都引过来了,有胆大的拿手电照,一看这中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媳妇的邻居。原来这邻居看小媳妇一个人在家,起了歹心,要偷牛,不想这小媳妇还有枪,没偷成。第二天听小媳妇一说,妈的,原来是称杆子啊,夜里又去牵牛,结果交代了。

小媳妇借的这枪,就是修车子的老吕造的。公安局的人顺藤摸瓜找到老吕,老吕又把孙木腿供出来,两个人都以私造枪支罪被判了三年。

因为在监狱里表现好,两个人在里面呆了不到两年就一前一后出来了,也就此绝交了。

孙木腿出狱,因为有了案底,公安那边要建档案,发现他没有户口,没户口没法建档,不好管理。公安那边就给发了报道证和释放证明,到原籍派出所落户。孙木腿因祸得福,二十年没解决户口的事,在监狱蹲一年多给解决了,很高兴,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修车子的老吕,出狱后也有了案底,回来后继续修自行车,不过,一听带“管儿”的活儿就混身哆嗦,不敢接。

6

孙站长说到这里,可然亭里已经坐满了客人,人声鼎沸。

孙站长喝了不少了,眼睛有些红,他突然眼睛一亮,说,你们村的“安全子”你肯定熟悉吧?

我说,熟悉啊,怎么了?

孙站长说,孙木腿在监狱里认识一个人,就是你们村的安全子。

这安全子一点都不安全,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拐卖妇女,出狱后重操旧业。他不算是孙木腿的朋友,但绝对是最懂孙木腿的人,他知道孙木腿是老光棍,就卖给他一个媳妇。孙木腿没有钱,这安全子就说可以分期付,免息。孙木腿付了个首付,还没开始分期呢,安全子又被逮进去了,等于打三折买了个媳妇。

孙木腿买回来的这女人很踏实,没事也跟着他出来放炮,同样,也被火药染黑了。女人不说话,别人跟她打趣,她也不言语,人们以为她是哑巴。孙蒋村的闲人晚上跑到孙木腿窗户下听墙根儿,这女人竟然不是哑巴,说出来的话却听不懂。后来很多人又问又逗,总算把女人逗得说了几句话。有人说这女人是广东人,马上有人反驳,说他在广东打过工,这不是广东话,应该是福建人,或者不是汉族人,是少数民族。后来孙木腿自己也承认,是朝鲜族。

转过年来,孙木腿老来得子,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又是送礼又是找关系,跑了三年才把孩子的户口上上。

后来孙木腿干了件蠢事——给女人落户口。

女人没个户口本没个身份证太不方便了。一开始是给孩子落户口时顺便问问,受托人说你先把孩子的户口落下再说,你媳妇这事儿太复杂。后来他自己去派出所咨询,派出所那边公事公办,说要双方的结婚证、身份证和户口本,三者缺一不可。孙木腿一样也拿不出来,这户口自然没落成。其实做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关键是孙木腿后来打了个电话,这电话是打给电台的。

那个电台是以给老白姓办事儿为宗旨的,孙木腿听收音机听到,就把电话打进去问,三问两问,让主持人把话套出来,原来孙木腿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中国人,而是从朝鲜偷渡过来的。这主持人也是个傻缺,当场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公安局那边接线员倒挺明白,偷渡是非法入境,这个是要遣返原国籍的。孙木腿当场矮了半节,吓得把电话赶紧挂了。当时听收音机的多,村里刚好有人听到这段,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过不几天,公安局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孙木腿和他的朝鲜女人,了解情况后就要把女人带走,那场面,鸡飞狗跳的,真是没法形容,孩子哭,大人闹,生离死别。

公安把女人带走后,孙木腿把孩子安顿好,赶紧去县公安局打听,还是去晚了,里面的人说女人被直接送到北京去了,办好手续朝鲜那边会来领人。他又跑去北京,北京那么大,一下车就懵了,不知道去哪里找,在车站哭了半天,挂念着孩子,又回来了。

这时候,可然亭里的客人开始陆续离开。我问孙站长,那女人真被遣送回国了?

孙站长说,后来听县公安局的熟人说,那女人到了公安局,又哭又闹,拿头撞墙,还用玻璃割手腕,给打了安定才安静下来。醒过来后还是哭闹,不吃饭。上面派人坐火车把她向北京押送,去之前打了安定,半途这女人醒过来,哭闹不止,要跳火车,最后闹到休克,发高烧。押送的人请示上级后,一到北京就给送到医院,医治了几天这女人醒过来,目光呆滞,自言自语,神经兮兮的,疯了。上面没办法,就地给送到福利院去了。

这消息传到孙木腿耳朵里,他赶紧又回北京找,赶到福利院,福利院里的人说人早跑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孙木腿在北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还发了寻人启示,女,四十岁左右,一米六二,长发,偏瘦,额头上有块鸽子大小的红色胎记。

寻人启示发出去大半年没有消息,过年的时候有从外面打工的回来,说在天津一个工地附近看到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只是当时女的戴着头巾,没看到有没有胎记。孙木腿又燃起希望,年也不过了,就往天津赶。到天津倒是找到那个女人了,只是不是他媳妇。

又过了大约一年多,又传来消息,说在济南看到过这个女人,额头上有胎记,她在火车站对面绿化带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靠给人擦鞋糊口。孙木腿知道后第一时间又赶到济南,在火车站蹲了三天,也没找到那个擦鞋的女人,徒劳而返。

孙站长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他喝了口酒,用手擦了下眼睛,说这酒太烈了,辣眼睛。

我问孙站长,那个朝鲜女人就一直没找到?现在孙木腿还健在吗?好像也很久没看到他了。

孙站长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只说,后来葬礼上的礼炮都改成煤气炮了,好操作,还气派,做得和真炮一样,孙木腿哪里还有生意?他没事在家种种地,捡点破烂儿,日子越过越穷……也许只是表面上穷,听说他的炮是前清,被古董贩子高价买走,应该有个几万吧,不知道具体多少……新千年国家下来新政策,国民老兵也有补贴可领了,领了几年补贴,他上了岁数,前几年寿终正寝了。

我又问孙站长,那他的儿子呢。孙站长说,他儿子现在三十多岁了,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现在在镇上开了家饭馆。

说完,孙站长颤着腿冲着我乐,眼里饱含信息。我恍然大悟,刚要说什么,孙站长赶紧把食指放在嘴上,打了个嘘的姿势,我赶紧闭嘴。

这个时候,可然亭里就剩下我们俩了,店里开始收拾桌椅。孙站长说,怎么样,这个故事值一顿饭钱吗?

我心情很激动,这当然值一顿饭钱,我招呼老板娘过来,大方地买单。老板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待人接物很周到,她算帐飞快,我和孙站长一共花了一百零几块钱,她把零头抹掉,还给拿了盒烟。孙站长说,来,响应一下党的号召,光盘行动,把剩下的菜给打包吧。

老板娘喊一声,妈,你拿几个塑料袋,给孙站长他们打包吧。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收拾桌子的老大娘过来了,一个很干净整洁的人。她把剩下的菜倒到几个塑料袋里,双手把菜递给我们,笑吟吟的,很是安详。孙站长接过塑料袋,吊儿郎当地说:大娘,安宁习 给色哟。

老大娘突然笑到后仰,用手拨了一下刘海儿,额头上露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红色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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