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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的《本命年》根据刘恒小说《黑的雪》改编,拍摄于1980年代末,本身是一部相当老调重弹的艺术电影,讲述疏离孤立的个体徒劳无功努力重新融入社会的俗套故事。不过,得益于谢飞的精心创作,我们在30年后仍能一窥当时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面貌。
主角李慧泉(姜文饰)是个半文盲的混混。青年时代一直在北京的胡同里与其他混混们喝酒打架。有一次他喝醉了,帮一个据说被女友耍了的朋友出气——事实上,这个女孩早在几个月前就甩了他的朋友。结果这位朋友不仅强奸了那女孩,还杀了她的新男友。
几年后,李惠泉出狱回到家中,发现他的家人和老朋友要么死了,要么进了监狱,留下他独自一人,不得不重新维系与周边人的关系。一开始,李惠泉融入社会的过程并不顺利,那位杀人入狱的朋友的家人与他保持距离,他自己也因为羞耻感和疏离感,找不到工作、无法结交朋友。
不过,李惠泉很快追随时代潮流成了一个练摊的个体户。他以前的硬汉名声和现在的新财富也使他赢得了新秀歌手赵雅秋(程琳饰)的关注。可惜接下来的发展并不如意,就在李慧泉发现自己很喜欢赵雅秋的时候,她却一声不响去了其他娱乐场所表演,在那里她结识了很多人,不再需要硬汉的保护。
在被赵雅秋拒绝的同时,李惠泉逐渐与走私倒把的不法分子熟络起来,而那位杀人的朋友也越狱逃到了他的家里。
这种关于社会疏离感和个人何以自处的电影在国外非常普遍,情节结构大致类似: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些决定性的问题,迫使他重新审视他对于周围人的态度和判断。在自我批判的推动下, 角色最初会做出了一系列的改变,开始与周围人形成新的联系,然后出现挫折,角色要么克服逆境继续新生活, 要么重回旧模式——或者解构该类型的局限性,将两种情况融合起来。
这类电影的有趣之处在于,总是把主人公描绘成一个孤独的人,面对着铁板一块的冷漠社会。适应改变或者拒绝融入完全在于个人,社会本身则完全是被动的,似乎始终不变。
这种认为只有个体才有能动性的信念,反映了战后欧洲艺术电影传统的存在主义根源,个人总是被视为英雄或悲剧人物面对冷漠或不人道的世界,社会或体制。虽然,《本命年》确实属于该类型,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现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李惠泉在一家餐馆喝得酩酊大醉,砸了人家一桌子饭菜。他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家里有个警察。警察告知,如果不是因为李惠泉还没有工作,一定会对他罚款,因为他没钱,所以他只用赔盘子杯子的钱。
这个警察在整部电影中多次出现,被系统性地描绘成了一个积极的正面形象。首先,他放了李惠泉一马,然后还打算给他介绍对象,最后还试图说服李惠泉主动透露逃犯的信息。
这里的警察并不是西方电影中那种不人道制度的代言人,而代表着一个充满关爱、包容和宽容的社会,一个不压制异类,而是鼓励其积极往来的社会。
相对应的,片中的违法分子也并非完全自私自利的坏人,使得影片更加复杂化。违法分子也表现出了友好和包容,利用李惠泉的江湖义气,或从他那里骗取钱财。
在这部电影中,个人孤立与融入集体绝不是进步与倒退、对与错的简单对立。
导演谢飞对于李慧泉与歌手赵雅秋关系的处理,也让人意想不到。最初,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相当甜蜜而老套。李惠泉在床上度过了无数个失意的夜晚,但他并没有主动去勾引这位歌手……他只是照顾她,引以为豪地陪她回家。而当赵雅秋告之有其他朋友会陪她回家时,李慧泉愣住了。
谢飞直接用赵雅秋的两场演出道明了影片的基调和主题, 暗示赵雅秋才是电影的核心,同时她也是李慧泉成功融入社会的试金石,最终当他取出所有积蓄买了礼物,想要送给她时, 赵雅秋却告诉他,她现在只接受粉丝送的花,不接受礼物。
李慧泉的爱情破灭并非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不近人情的冷漠世界里,恰恰相反,他处于一种积极变化的社会氛围中。最后,李慧泉没能融入社会,不是因为他没能实现自我价值,也不是因为他决定回归旧习,而是因为当他有能力融入社会时,社会已经把他抛在了身后。
他以老式的求爱方式追求赵雅秋,但赵雅秋是一个现代女性。尽管李慧泉参与市场经济,有着明显的现代性和经济头脑,但赵雅秋拥抱这个时代,并与时俱进,随时代而动,李慧泉却没能做到这一点。
1990年李慧泉练摊成了万元户,2020年地摊经济再次吃香,回顾30年来中国社会和经济的变化,《本命年》更加值得玩味。这部电影拍摄于中国社会动荡的时期;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集体主义之后,政府转而开始鼓励个人创业。李慧泉练摊致富正体现了那种创业精神。而在这部电影上映时,政府政策更加放宽,重点不再是李慧泉这样的个体户,连国有企业也开始拥抱市场经济。
李慧泉的情况不同于西方电影的传统存在主义模式。李慧泉融入社会并非简单的自己做二元选择,而是一种双边互动的过程,不过在这种互动中,李慧泉发现自己被突然拥抱资本主义的国家体系背弃了。
因此,李慧泉并不是传统的西方存在主义的反英雄。他是一个悲剧的受害者,不是因为他的愚蠢,也不是因为他的不妥协,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原则:他是社会发展的受害者——中国社会发展得太快了,他已经跟不上了。他曾经犯了错,虽然是出于善意,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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