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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

近日读《曾文正公全集》,读到曾国藩日记一则,大笑不止。

梦在场中考试,枯涩不能下笔,不能完卷,焦急之至,梦醒。余以读书科第,官跻极品,而于学术一无所成,亦不能完卷之象也,愧叹无已。(庚午正月)

写这则日记时是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曾国藩虚岁六十,几年前因剿灭太平天国有大功于清廷,封世袭罔替的一等毅勇侯,此时的职位是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可谓名满天下,功勋盖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读书科第,官跻极品”。作为一个农家子,他的人生在那个时代的价值体系里,是十分圆满的。读书能够中进士,入翰林;书生典兵,能够为朝廷平定大乱;当官做到了一品大员的大学士(俗称宰相)。还有什么遗憾呢?可是,到了离他辞世前两年,偏偏还做考试不能完卷的噩梦。

之所以读罢大笑,是因为我也常有类似的梦境,以前浑然不解,读这位晚清名臣、大儒的日记,心中释然了。

我隔一段时间就会梦见自己参加高考,而且在梦中明明知道自己大学毕业多年,可偏偏还要考试,拿到试卷——多是数学和外语卷子,一个题也不会解答,心想这下完了,肯定考不上大学。如曾国藩梦中那样,焦虑之极,然后梦醒了。

中国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此历代有无数江湖术士有种种解梦的理论,其中不无牵强附会之说。西方著名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写过影响颇大、堪称“解梦”学最权威的著作《梦的解析》,他认为:梦最主要的意义在于梦是梦者愿望的表达,这经过或许是曲折的,间或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梦中的情景仿佛一幕现代派风格的荒诞剧或者一个最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一样。

反复在梦中出现甚至伴随终生的场景,一定对其影响极大。在二十多年前我参加高考的时代,高考是农家子弟跳出农门、改变命运最重要的途径。那时候才真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挤过去到达彼岸,就成了“国家干部”,吃商品粮;挤不过去,哪怕有满腹诗书,也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二者的命运可用天壤之别来形容。因此,那时候高考的重要性和古代的科考差不多,其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为过。

因为极其重要,也就为之焦虑、紧张。哪怕是平时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学霸,也很难说心理素质好到云淡风轻地对待高考。即便许多人包括我顺利地考上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对高考的担忧和期盼早已渗到大脑深处,睡在潜意识中。在梦境中,这种潜意识可能会屡屡被激活。于是一次又一次在夜深人静的睡梦中参加高考,曾经所担忧的考砸的景象,反复在梦中出现。

我想曾国藩所述这个梦,应该和我以及其他许多人到中年后还梦见高考的成因是一样的。明、清两代的学子科考之路,比二十多年前的高考,要艰难得多。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到最后殿试成为进士,淘汰率极高,能走到最后金榜题名成为进士的,那概率比彩票中大奖还小。许多才华出众的人如蒲松龄,终身在科举路上蹉跎。曾国藩考了七次,才成为成员(秀才的俗称),考上秀才的第二年参加湖南乡试中举,然后参加过三次会试成为进士。这已经是很顺遂的了,他的同乡前辈、大学者魏源直到五十一岁才考上进士。他的另一位同乡左宗棠尽管立下收复新疆的大功,也是大学士、总督的高位,却一生为只是一个举人而耿耿于怀。

可见科考对曾国藩那个时代的士人是多么的重要,曾成为进士后,改变了他个人和整个家族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清朝的命运。尽管他仕途顺利,三十七岁就成为从二品的侍郎,后来更是封侯拜相,但科考这个结伴随其一生。

当然,曾国藩早年就立志做圣贤,在道德上、学术上自我要求很高,所以他在日记中对那个“枯涩不能下笔,不能完卷”的梦做了一番发挥,说自己“学术一无所成,亦不能完卷之象也”。

科考成功的人,会做考场上不能完卷的梦;而科考失败的人,则会在梦中寻找安慰。中国古代几乎人人皆知的典故“黄粱美梦”就是如此。落第的士子卢生经过邯郸,住在一个酒店里,向仙人吕洞宾倾诉自己的失败遭遇,吕洞宾借给他一个枕头入睡。卢生在梦里娶了清河崔府里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小姐。第二年,又考中“进士”,后来步步高升,做到“节度使”“御史大夫”,还当了十年“宰相”,后来受封为“燕国公”。可梦醒后,店家煮的黄粱米还没有熟。

曾国藩在日记中记梦不止一处。如同治三年(1864)十二月,他记载“梦见姚姬传先生颀长清癯,而生趣盎然”。姚姬传即古文大家、桐城派的开创者姚鼐。姚鼐生于1731年,卒于1815年。1811年曾国藩才出生,显然他不可能见过姚鼐。曾国藩的文风受姚鼐的影响甚深,被人视为桐城派的传人。因此他在学习姚鼐文章的时候,恐怕会一次次想象这位前辈先贤的模样。出现在梦境中的“颀长清癯”形象,符合对一个偶像级大学者的想象——一般不会把这样的文豪想象成一个矮墩墩的大胖子。

同治七年(1868),曾氏日记载:“梦刘文清公,与之周旋良久,说话甚多,都不记忆。惟记问其作字果用纯羊毫乎?抑或用纯紫毫乎?文清答以某年到某处道员之任,曾好写某店水笔。梦中记其店名甚确,醒后亦忘之矣。”

刘文清公即刘墉,前些年电视剧中大红大紫的宰相刘罗锅,谥号文清。他是清代著名的大书法家,逝于1805年,此时曾国藩还未出生。曾国藩文宗姚鼐,而书法推崇刘墉。他在案头不知道临摹、参详过多少次刘墉的手迹,于是刘墉这位书法偶像,和姚鼐一样出现在梦境中。

咸丰十年(1860)十一月,曾氏日记中写了这样一段饶有意趣的话:“古人云昼课妻子夜课梦寐。吾于睡梦中总乏一种好意味,盖犹未免为乡人也。”男人白天要为养家糊口、教导儿女奔忙,只有晚上在睡梦中忘掉这一切,去梦那些美好的事物。可曾国藩很遗憾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此时他刚就任两江总督,驻节在群山包围的安徽祁门,指挥军队与太平天国骁将陈玉成的兵马鏖战。朝廷经营多年的江南大营已被太平军扫平,天京之围顿解。苏州、安庆等重要城镇皆在太平军手中,驻在祁门的曾国藩大营差点被太平军包了饺子——作为清廷在东南最高军政长官,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确实难以安睡、做个好梦。所以只好以自己还是乡下人自嘲。不过,我揣度,他少年时在湘乡山村做的梦,一定比战场上的梦更美好。

因为,少年时光是最美的,故乡也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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