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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朝万历年间,河南、山东一带遭遇了一场罕见的蝗灾,地方官员知情不报,中央朝廷调拨不及,结果两年时间弄得路有白骨累累,饥民易子而食,端的是一派人间地狱之相。
话说有一位姓周的布商,刚在东昌做了笔生意,此刻正走在回家路上。这天正午时分,忽觉腹中饥饿,碰巧路边有家饭馆,便将马拴在门前进屋落座。当即有人过来招呼,嚯,这人可不一般,看架势不像店小二,看穿戴又不像掌柜的,身材高大肥胖,脸上横肉鼓张,左肩搭一条脏兮兮黑乎乎手巾,浑身上下散发着腥膻之气,活脱是个屠户。
周生惊诧之余倒也镇定得快,这年头奇怪的事多了,便真是个屠户改行开了饭馆又有什么稀奇?他也没问价钱,便向这店老板要了一荤一素两个菜,五个馒头,一碗热汤,然后才得空扭头端详起这铺子。只见,四周围摆着六七套桌椅,柜台上摞着一二十副碗筷,对面墙根下是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客人倒是只有他老哥儿一个。
看来不光是贩布不利,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
那屠户样的店老板径直走到大锅前,掀开锅盖用马勺一通搅合,回身说道:“没肉了,我去后厨切点,你稍等片刻。”随即掀起旁边一道门帘进入里间,大概就是他说的后厨。这下整个饭馆前厅里只剩下周生一人,顿觉静得出奇,唯有那口大锅里的滚水咕嘟咕嘟响个不停,如果这件屋子有生命,那大概就是它的心跳声。
周生正在出神,突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他下意识的往声音起处奔去,一把甩开门帘,正撞见那店老板。只见他右手攥着一把砍刀,左手拎着一条雪白的胳膊,再往他身后看,两根相隔五尺左右的柱子上分别用铁链拴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左边那个紧闭双眼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右边那个则在一滩血水中哭号翻滚成一条岸上的鲤鱼。
周生被眼前这一幕震得是目瞪口呆,倒是那店老板不以为意,淡淡说道:“肉已经切了,你不吃也得给钱。”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周生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抖。
“哪种事?”那人用攥着刀的手背在毛巾上蹭了蹭,“咱可把话说清楚,这俩菜人是我拿真金白银买来的,一个是丈夫亲自卖的,一个是公婆合伙送来的,哪点不妥?”
是啊,如今这一代能活下来的普通农民,有几个没吃过人肉呢,到底哪点不妥,周生还真答不上来。他的目光从那条脏兮兮黑乎乎的手巾开始,移向了垂死挣扎的鲤鱼,又迅速回到店家手上那条雪白的断臂,最后则停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
“你多少钱买的?”
那天周生把两个女人全买下来了,断臂那个眼看是活不成,问她家乡何处姓甚名谁也已然不及,唯有找了片荒地将其深深埋葬,希望灵魂早入轮回,尸首不要被野狗刨出。剩下那个带到旅店梳洗一番,发现是个周正体面的女人,周生心中有意,左右她也没个去处,便同骑一马回到家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讲,母亲与夫人亦有收留之意,遂收她做了个偏房。说起来,周生今年已逾不惑,膝下尚无一子,所以这事办的倒也有些无心插柳之妙。第二年,那女子果然给周家诞下一名男婴,这孩子五官端正,四肢修长,皮肤白皙,只是在右臂靠近肩头的地方天生长着一条细细的红线般的胎记,刚好绕臂一周,宛如快刀斩过的痕迹。周生心头一动,便给孩子取名周念,表字济恩。
【二】
话分两头,就在周生出门做生意的那段时间里,周家隔壁的齐家也出了件怪事。
齐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虽说不上如花似玉,却也颇有几分姿色,附近求亲者络绎不绝,女儿的意思是不着急,说要挑个品貌好还说得上来的人,她爹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也就不再催逼。接着怪事就来了,有那么一段日子女儿的精神总不太好,大白天恍恍惚惚,问她又支支吾吾,当爹的以为女儿大了,有些心事不便对自己讲,也就没当回事,直到两个月后他发现女儿怀了身孕。
这下瞒不住了,女儿边哭边说,就在几个月前,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便有一个黑脸大汉从天而降,穿墙进入她的房间,继而压在她身上做那勾当,只要他一出现,女儿便四肢无力,口不能言,任人摆布。这种事难以启齿,又无证据,女儿也只当自己是疯了才隐忍至今。
齐家老爷听罢真是又惊又怒,但转念一想还不到发脾气的时候,对方他是人是鬼现在还闹不清楚,须得抓个凭证才有讲理的地方。问女儿可记得黑汉相貌,答曰模糊不清,齐老爷灵机一动,叫女儿过来听真,且把一根红绒绳藏在枕头下面,几时那恶贼再来,悄悄把绳子系在他的脚踝,后面自有安排。
当晚就是月圆之夜,那黑汉果然从天而降,女儿照计而行。天亮以后,齐家上下便在附近展开了大海捞针式的搜捕,皇天不负苦心人,没出三天,还真让他们给找着了。
立功的是齐老爷的外甥,女儿的大表哥,那天在关帝庙里闲逛,无意中瞅见一尊神像的脚踝处正拴着那根信物。这件事齐老爷以为家丑,对外不曾透露半点风声,因此绝不可能是个巧合。当夜,大表哥带着齐家父老偷偷潜入关帝庙,火把照耀之下,果然如其所言,暗红的一道绒线正拴在给关老爷扛刀的周仓脚上。
第二天一早,来上香的人们惊奇的发现,关帝庙里的周仓像被人砸了个粉碎,这还不算,旁边地上还多了一具小孩的尸骨,简直骇人听闻。当天官府便派人展开调查,可是生无苦主,死无对证,查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于齐家来说,可能是最坏的结果。抓到了人犯,而人犯却不是个人,原本想好歹踹两脚出出胸中恶气,没想到一脚就踹出具尸体,吓得大表哥夺门而逃。之后半个月里,齐家上下男女老少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官府或者苦主找上门来,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又有了意外的发展。
一天半夜,老妈子起来上茅房,发现小姐和大表哥赤身裸体躺在柴房,手脚冰凉,呼之不应,叫来人抬回屋里,半碗热汤灌下二人才逐渐苏醒。原来,小姐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大表哥的,害怕奸情败露才假托鬼神之名,大表哥将红绳系到周仓神像上,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如今事情已过去多日,眼看风平浪静,便又和表妹偷偷亲热起来。事发当夜,他二人正在表妹房中行那苟且之事,忽见周仓闯入屋中,二话不说,用关刀的刀柄在表妹腰间重重一击,他二人便当场昏厥过去,表妹是疼的,表哥是吓的,再转醒时,已经由不得他不认了。
事到如今,只剩一条路可走,由齐老爷做主,将女儿许配给了大表哥,即日完婚,一切从简。又因这表哥好吃懒做家无余财,便留在了齐家算是个上门女婿。说话间几个月转眼就过,齐家女儿和周家媳妇儿同时临盆,而且两个生的都是大胖小子。
【三】
周念与齐旻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一岁时在一起爬,两岁时牵着手走,三岁时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五岁进同一家私塾跟同一位老师上课,乡人们常打趣说,这两个娃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将来注定是夫妻。
在他们七岁那年的某一天,乡里来了位算命先生,走街串巷没揽到一桩生意,正有些郁闷时被转角院中的读书声所吸引,凑近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孩在念书。算命先生不看则已,一看便惊呼起来,旁边人问他所惊何事,他说:“这两位小少爷的面相可不一般,将来都有封疆大吏之份,更奇的是……。”
“是啥?”周齐两家陪孩子读书的下人尤为好奇。
“更奇的是,这两位的命数竟然一模一样,你瞧。”算命的往那边指了一指,“两位弱冠之年皆可为知县,一年后迁到大县任职,再过两年可授实权,二十五岁升通判,三十岁升知府,四十布政使,五十巡抚,耳顺之前便可高坐总督之位了。”
这一大串官名把两家仆人说了个头晕脑胀,听起来还不错,也就跟着咧嘴笑,谁知算命的话锋一转:“不过,恕在下多嘴,这两位小少爷的死期我也算出来了。”
“啥?你不就是想要几个钱嘛,至于拿这个吓唬俺们?”
“非也非也。”算命的急得直搓手,“不为钱,实在是这二位命运之巧合诡异乃我平生所见,今天我分文不取也要把话说清楚,才不妄我这半生行走江湖,你们哪位有心,记住我的话,两位少爷将死于同一天……。”
齐家仆人推了算命的一把,示意他别再胡言乱语,而后没等下课就将少爷领回了家。齐家大表哥正在打牌,听完此事哈哈一乐,顺手推了条青龙;反倒是那周家老爷,也就是当年的周生显得忧心忡忡,一再追问算命的还说了些什么,仆人绞尽脑汁,尽可能一字不漏的将原话复述了三四遍,周老爷这才若有所思的说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小的时候也有人给看过相,说我命里无子,果不其然一直到四十岁都没个动静,原以为周家的血脉就要断在我这了,没想到一时发了善心救下两条人命才有了这么一根苗。我琢磨着,算命的说这俩孩子将死于同一天,大概是说他俩会同乘一趟舟船或车舆,死于同一场事故,若是那样的话,我宁可举家迁往别处,远远的离开齐家,使他们不再碰面,这场灾祸兴许也就躲过去了。哦,对了,你到底听清楚没有,那算命的说的到底是哪一天?”
“听清楚了,他说是甲申年三月十九。”
“什么?”周老爷一激动差点儿把茶杯摔了,“那不就是今年嘛!”
十五天后,周家上下四十多口迁往了南方一座小城,宅邸田地低价售出,显然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和邻居打个招呼。两个孩子倒是偷偷踩着仆人的肩膀扒着墙头见了一面,互相勉励要好好读书,将来谁先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找另一个。这些话说时动人,但很快就被忘到脑后,哪有人会把儿时的约定记一辈子呢,更何况这俩人也的确再未重逢。
【四】
周念搬到南方小城后一直到十六岁都没交上朋友,倒不是说对南方人有什么偏见,反倒是南方地区的醇朴之风让他乃至他全家都不太适应。十六岁生日那天,家里摆了寿酒但没让他多喝,光是大人们喜庆欢乐,周念顿生无聊。找个机会离席,闲步到后院发现了一个墙缺,想必是昨夜暴雨所致,周念顺着缺口爬出,不远处是一片水塘无甚可看,他转了一圈便又爬回,这一趟唯一的收获是他从池塘边烂泥里捡到的一个砚台大小的玉马雕像。说是玉马,实际上寒颤得可笑,玉的成色之差,基本上跟石头差不多,背部还有星星点点红斑,好像血迹;造型亦不讨喜,马的四蹄弯曲,整个跪在地上,像是犯了错,又像是受了伤,总之即便是亲手把它捡回家的周念也没太放在心上,随手一扔就去厨房找烧火丫头解闷了。
到了第二天,马的左前蹄伸直了。
周念注意到变化的时候还一个劲儿的不相信自己,是看错了,还是记错了?错不了,他记得昨天真心嫌弃过这个摆件的造型,好像卑躬屈膝的奴才,可现在伸出一条腿,倒像是要奋力站起来,一下子平添了气势,整体观感焕然一新。怪哉!周念立刻把这玩意儿拿给他爹,他爹戴上眼镜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叫周念回屋读书,今晚这匹马就摆在自己房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马的两条前腿都伸直了。这下周老爷也冒了汗,召集家人开会,大伙儿一合计,结论竟然出奇的一致——你说这马会动,反正我们没看见,不如再等一宿,再等一宿如果还往外伸腿,那没的说,一把火烧掉了事。周老爷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便照着大家的意见又等了一宿,第三天,果然后腿也伸出一条,看这意思再多一天就要站起来了,站起来之后呢?不好说,也不敢瞎说,干脆眼不见为净吧。周老爷命人在院当中点了个火盆,当着大伙儿的面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妖物丢进火中,霎时间,只见那马脖子忽然一仰,发出一阵嘶鸣,紧跟着马身裂成数段,似乎还有脓血流出,那血一沾火便滋滋啦啦生出一股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整个前院连带前厅都被腥臭之气笼罩,足足过了三天才散尽。
说来也怪,自从烧了那妖物之后,周家虽未再发生什么怪事,但生意却一落千丈,连年亏本不说,后来几乎要折尽了家底儿,为此,周家兄弟反目,婆媳为仇。有人说,这还是因为那匹马,人家本来是神物,叫他们当妖物给烧了,自然要有此报应,也有人说这话不对,说反了,应该是周家气数已尽,妖魔邪祟才会找上门来。可是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往下过,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总能想出办法,生意不是做不下去了吗?咱们改奔仕途。
周老爷在眼瞅着已无力回天的时候用尽最后一点积蓄,给儿子在当地捐了个知县。虽然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但好歹是个正经身份,于公于私做起事来都方便些。全家老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念身上,盼着他上任以后能够光复家业,甚至还有人想起了当年算命的说过的话,只是没敢在老爷和少爷面前提起。不知是不是巧合,周念当上知县那一年,刚好二十岁。
【五】
齐旻随他爹大大咧咧,但是总体来说比他爹强,至少读书强得多。二十岁那年,他并没有如算命的所预言的那样当上知县,而是一路念书选拔进入国子监做了一名生员。一年后成为庶吉士,又过了两年进入翰林院做了编修,这才算是正式有了官员的身份。
某天他在整理卷宗时发现了一桩奇案,此案发生在隆庆年间。当时某地官库失窃,差人在挨家挨户搜查的过程中,查到一个鳏夫,此人独居三十余年,虽未有偷窃嫌疑,却忽作童声,自称名叫二格,今年八岁,乃是镇上一家中药铺的学徒。去年正月十五,店里刚好歇业整修房屋,闲来无事的他便独自一人跑到街上看灯,晚归途中被一歹人劫持,最终折磨致死,至今沉冤未雪,尸骨未寒,现将冤魂附在这个男人身上,希望官差能够找到他的尸首好生掩埋。
差人面面相觑,可又不能假装不知,问犯人样貌,答曰耳目被掩,只觉味道熟悉;问尸体何在,答曰漆黑逼仄,无法辨认东西。此外皆是胡言乱语。
官差一看没辙,只好禀告老爷,结果知县只是将药铺人等叫到县衙问了一遍,即以“案情荒谬,查无实证”为由宣告结案,那个鳏夫最惨,因戏耍公差,谎报案情被抓到牢里打了一顿,事后落下个终身残疾。这本来是一桩年代久远的离奇案件,但看在齐旻眼里却别有一番滋味,不仅仅是因为案发地点恰好是他的老家,还因为此案勾起了他对当地某个传说的一点记忆。
事有凑巧,半年后齐旻的娘过世,他收拾东西返乡丁忧,待丧事全都料理完,他和他爹坐在院子里沐浴在夕阳下一同发呆,那一刻静谧而神奇,仿佛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很久之后,齐旻问道:“爹,你还记得关帝庙周仓被砸的事吗?”
大表哥先是一惊,随后抹了把眼泪说:“你别听人瞎说,我跟你娘,打小就认识,那真叫两小无猜,后来……。”
“我没问你跟娘的事,我问关帝庙的周仓,还有那具尸首,你应该亲眼见过吧?”
“哦,那事啊,那会儿还没有你呢,确实有人砸了周仓像,据说里面掉出一副尸骨。”
齐旻那晚把事情前后结结实实问了个明白,心满意足的去睡觉了,临别时父子二人各自暗喜,小齐喜的是,这次可能要为一桩陈年旧案昭雪,老齐喜的是,看样子这傻小子并不知道当年他的那点臭事。
第二天一早,齐旻将连夜整理好的卷宗托人递交当地衙门,知县一看是京里的老爷吩咐,便硬着头皮旧案重提。此时,那声称被附身的鳏夫早已离世,只有到当年二格学徒的药铺去查,没想到一来二去还真查出点名堂。原来最有嫌疑的人不是药铺里的人,而是个泥瓦匠。二格失踪的那段期间,药铺停业翻修,二格因为家离得远,因此留在铺里帮闲,那么冤魂所说“味道熟悉”,大概不是指的中药味,而是泥瓦匠身上的味道,如果案情真如冤魂所言,那么死者当时还不满八岁,表达不清也就可以理解了。
官差按照这条线索又摸到了当年承接此活儿的泥瓦匠家里,好家伙,这人还活着,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岁了,官府不敢用刑,只盼他别老糊涂了,是或不是,能说清楚就好,可是万万没想到,才进衙门他就什么都招了,二格果然死于他手,又被藏尸于周仓像中,一桩陈年旧案竟这么简单的水落石出了。
【六】
周念这个知县可算是捐着了。
自打他上任开始,这个小县城不仅风调雨顺,嘉禾丛生,而且还出现了祥瑞,报到朝廷,龙颜大悦,一口气免了十年租赋。比这更喜庆的是,当地一位姓杨的小姐看上了他,死活非他不嫁,周念找人一问,这为小姐的祖父曾做过礼部右侍郎,正三品的大官,于是就拍着屁股同意了。结婚那天,本地乡绅悉数到场,他爹趁机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婚后生活也基本美满,美中不足的是这位杨小姐太爱打人。
杨小姐的打人,不是说急眼了才动手,而是有事没事,高兴败兴都要打两下。与其说是发泄,倒不如说是一种乐趣。小姐身边的丫鬟没有一个不怕她的,有时候一个眼神不对,当场就按在地上抽鞭子,周念也觉得这事的确有些过分。
觉得而已,不敢管。
然而很多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三十岁那年,周念在岳父的运作下荣升知府,高兴之余就给自己纳了一房妾,杨小姐当时没说什么,但是之后只用了三个月便将这个小妾活活打死。这事在周念心里一直是个结,以至于他四十岁升布政使的时候没敢有任何行动。如此又过了十年,周念觉得夫人上了年纪,脾气应该好些了,于是在上任巡抚之际又给自己物色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可真是太绝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可样貌却美得倾国倾城,才十几岁他爹就想卖了她,怎奈要价太高,没人买得起。
于是就等来了周念,他在匆匆见了这姑娘一面之后只说了一个字,“值”。
姑娘姓王,过门后没得几天宠,毕竟周念岁数大了,而且经常要出公差,所以这姑娘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挨打。夫人只要不高兴了,就打十鞭子,哪天要是高兴了,打十五鞭子,隔三差五来一回,比要债的还勤快。
忽有一日,夫人的一位朋友登门拜访。这位朋友姓廖,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妪,以走无常为业,也就是能够出入阴间之人。杨夫人年轻时曾拜托过她几次,因此有些交情,这一日廖老太太到夫人屋里扯了会家常,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打人的事,说是前两天她到阴间翻了翻账本,发现姓王的女子前世的确与夫人有怨,合该今生还债,但是连本带利加在一块也只应承受五千下鞭刑,按说早就够数了,为此奉劝夫人一句,千万不能再打,再打的迟早都要还回去。
杨夫人听了这话,只道是廖老太太缺钱花,拿些吓人的话来唬她,没往心里去,该打还打,该骂还骂,如此这般又过了九年。
某天,杨夫人在屋里闭目养神,忽觉胸口发闷,正要喊人,人已经到了院中,只听得:“夫人,夫人,不好了。”声音急促,带着几分悲腔,是家里的老总管,“外面有传言,说京城已经陷落,我估摸着如果是真的,消息传到咱这差不多也有十几天了,再加上老爷已经三个月没给家里捎信儿了,您看……?”
杨夫人没有说话,她觉着京城陷落的消息应该是真的,连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周念都被派出去剿贼了,可见朝廷早已无人可用。当天晚上她命人收拾细软变卖首饰,准备再往南逃。可是没成想,三天不到,大军的铁蹄已经踏进了她的家门,而且还不是占领京城的那帮人。
【七】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高枕无忧,即便是躺在京城正中心的龙床上,战争的寒气与血色依然能够影响到你,更何况是其他人呢。这些日子齐旻忙了个人仰马翻,最甚时两天三夜未曾合眼,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
经过大夫诊治,又给开了一副汤药,可齐旻只喝了三天便要爬起来去衙属当班,病情实际根本没有好转。家人勉强把他按下,说什么也不许他下床,无奈只好换了一位大夫。新大夫探了病情之后,要求先看之前的药方,可是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愣是没有。齐旻急火攻心差点昏死过去,负责抓药的下人也直抽自己嘴巴。
恍惚之间,齐旻似乎听到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他说:“齐大人莫要着急,也不要责罚下人,您的药方是我藏起来的。”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医生这个行当最是复杂,良医亦有束手无策之症,庸医也有妙手回春之时,因此病人实在难以分清孰优孰劣,唯一能分清的就是药方。之前那位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我看过,是一剂良方,只是你才吃了三天,药效尚未显露,如果你现在把方子拿给第二位大夫看,即使他同意,但为了表示自己但高明,也会刻意修改删减几味药,到时候反而耽误您的病情。如若不信,可以等他开完药方,再到厨房灶台下面去找旧方,比对一下便清楚了。”
齐旻听的明白,心中暗自称奇,脱口而出:“阁下是哪位?”
“您以前曾帮我昭雪冤案,不过您不认识我,也就不必问姓名了。”
齐旻晃晃脑袋睁开眼,还是那张病榻,榻前站着大夫和下人。齐旻整理了一下思路,谎称旧方已弃,请大夫但著新方无妨,待他走后,又命人从灶台下找出旧方,两相一比对,果然分毫不差。唉,看来有些事情,鬼比人看的清楚得多啊。齐旻照此又在床上躺了五天,身体渐渐痊愈,正想着明天便可办公,却收到了贼兵距京城还有三百里的消息。
当晚,家里所有人在大堂集合,齐旻正色说道:“身逢乱世,我等理当报国,但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京城的形势我想你们也听说了,愿意走的,今天就可以找总管拿银子。”
“老爷,不如你也走吧。”一个下人说道:“我听说刑部、户部几位尚书都走了,就连皇上也要……。”
“不会的。”齐旻打断他的话:“我了解万岁的脾气,他绝不会走的。”
“可是京城附近已经没有可用之兵了,大人留在这又有什么用呢。”
齐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啊,他们哪懂得这有什么用呢。
“有死而已。”
三天后贼兵进城,上百号没来得及跑掉的朝廷大员排着队到新主子那去贺喜,跪在地上,奉尽家财,希望能在新的王朝里继续为国效命。一名贼将手翻名册,眼睛扫过齐旻这一页,似乎是没大看懂,便叫过一名跪着的官员,问道:“二十岁为生员,生员是个什么官?”
“回将军,就是念书的学生,但是高材生,没有品级,地位大致相当于地方知县。”
“那庶吉士呢?”
“还是学生,只不过又高了一等。”
“编修?”
“正七品,翰林院耍笔杆子的。”
“那中允呢?”贼将居然还问上瘾了。
这位官员倒也不烦,有问必答:“正六品,伺候太子学礼的。”
“那么不用说了,什么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工部侍郎也都是读书写字的官了?”
“这个……将军说的极是,如果折算成地方官职的话,大致相当于知府、布政使和巡抚。”
“那还不是个小官喽?这人叫个啥?”贼将把名册递到他眼前。
“哦,齐旻啊,这人现在任职……呃不对,是之前任职礼部尚书,从一品的大员,将军要找他吗?”
“对了,就找他。我想看看这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员,到底有多大胆子敢不来朝拜我们新天子。”
“下官愿意带路。”那人随即将一队贼兵带到了齐旻府外,踹开大门一看,齐家上下十三口早已阖门自缢了。
【尾声】
杨夫人被赐给了一名姓额的满洲都统,额都统嫌她岁数太大,就叫做了佣人,而正当好年华的王氏碰巧也在额都统手里,这人之前没有娶妻,王氏便顺理成章做了正室。
还债的时候到了。
王氏一进门就单独给姓杨的老妈子立了个规矩,从今儿开始,甭管刮风下雨,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到王氏门前跪着,等她睡醒了出来抽完五鞭子,才能去干活。杨氏为了活命,什么条件也都答应,于是乎就这么生不如死的又苟活了三年,死时挨的鞭子刚好还够了欠她的数目。
又过了一年,北方某个小镇的街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坐在一个算命摊前,算命先生满脸的纹路,像是一丛多年无人打理的杂草,又像是块开裂的石头,已经看不出年纪。算命先生望着对面老者的脸,颤巍巍的说道:“这位老先生,我以前是不是给你看过相啊?”
“不曾看过。”
“不对,一定看过,那年你还在读书,我说你官运亨通可到总督,你家里人没有告诉你吗?”
那老者吃惊的睁大眼,半晌才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可曾如我所言?”
老者轻轻转动眼珠,往左右看了看,而后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诚如您所言,可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也说过我某日当死,可我为什么没死呢?”
算命先生摇摇头,双睛微阖:“我记得,甲申年三月十九,是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的日子,无数忠臣孝子誓不降贼愿随先帝泉下,至于总督大人你为什么不去死,老朽又怎么会知道呢。”
(完)
哑巢父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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